应何从和天下的通缉令是第二天一早被贴到大大小小的城镇的。 大药谷弟子的尸体是第二天傍晚被吊起来的,有完整的,也有被烧了一半的。灾疫之下活着的弟子本就不足三十,逃出去的人有,只是寥寥无几。 天公倒是很会看时机,南方的雨季刚刚好从他们开始逃亡的这一天开始。他们在南北的交界线上逃亡,眼前的北方,不是应何从熟悉的北国。身后的南方,却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南方的雨季,好像总是绵绵不绝,漫长的好像永远见不到天日,一切都是潮湿的,阴冷的。明明昨天还是繁花似锦,为什么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天下在深林里的山洞生起火,洞里只有柴火燃烧时的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应何从的脸上,他本就白净的脸蛋现在看来便只有苍白,连唇上都没有多少血色。是冷、是热,这些对他来说都已然不重要了。 “应何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天下唤他的名字。 “你之后想如何?”那姑娘往火堆里填了一把柴,“想逃命隐居,还是想报仇雪恨?” 是啊,我之后该如何呢?应何从浑浑噩噩地顺着天下的声音往下想,他的思绪飘啊飘,就像大药谷的神和魂一样,飘着飘着就散成了一把灰。他什么也抓不住,嘴巴张了又闭,最后只能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破碎的音节,磕磕绊绊凑成一句——————“大药谷没了。” 大药谷没了。 应何从突然觉得眼前的光亮被盖住了,因为天下走到了他面前,挡住了火光。 “大药谷还在的。” 应何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你还活着,”天下揪起他的领子,强迫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大药谷还在的。” “你要逃吗?”她问。 应何从想让天下住嘴不要再说了。他无法听下去这些话,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在流泪。似乎天下每讲一个字,他都要无法呼吸。 不想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 那些倍感束缚的家,总有一天再也回不去。 那些药方与药理,好像总是听不到头,枯燥又乏味,偷懒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耍赖,总想着从明天开始用功,却不知世上最理所当然的“明天”也有失约时。 “我不会治病,连用毒的本领也是稀松,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不肖弟子,不配以药谷传人自居。” “懂了,所以你要逃。”天下看着他,无喜也无悲。 她斟酌了一下,“应何从,我知道这些大道理你也许听不进去,但是我还是要说。” “自古以来,宗门百派之所以能够一直存在,正是因为现在的人,接过了前人的责任,挑在肩上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你说大药谷已经被灭门了,可你应何从还活着。” “大药谷的人还活着,大药谷,就还继续存在。” “所以应何从,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把腰板给我挺直了。” 她最后问了一句,“应何从,你要逃吗?” 她说一句,应何从的脸色就白一层。 那个时候应何从想,他就应该捂着耳朵逃走,有多远逃多远,好像他逃走了,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些残酷的现实了。 可是别说站起来了,他跌坐在泥水里,连捂耳朵的力气都没有。 便只能听着那个姑娘一字一句,一声一声,像刀子一样在他心口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你不懂,”应何从锤着自己的脑袋摇头,“你不会懂的。” 不,我懂得。 孤立无援,无能为力,血海深仇…天下想,小毒痴,我都懂得。 天下看着那般失魂落魄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恶毒。 “我曾经是不会用左手使剑的。”她的声音像送葬时候唱的咏叹,说的轻飘飘地,“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一共八枚几寸长的追魂钉吧。” “这只右手,当初经脉被斩断了。当时嵌在手腕的铁钉子,我自己给拔出来的。”她说到这儿,甚至还有些小骄傲,能有力气笑一下。 “当初离开家的时候觉得自己意气风发,想要做个大侠,看看大好河山,有什么路见不平的,我就拔剑相助。可是转头就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骗到了夜鸦那里,要把我练成药人。” “跌跌撞撞杀了十八个尸人逃出来,右手已经不疼了,因为已经感受不到它了。” “也怨过的,想过为什么是我啊,凭什么我要遭这种罪?”她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很普通平常的事情,“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要就这么让自己的右手烂掉发臭吗?”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叫我女侠。”她双手撑在背后,仰着头看夜晚的天幕,“其实不是的。我觉得自己离侠之一字还差得好远。” “我以前也见过死人的。整整有,”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一整座城的人。” “打仗被杀死的、被人吃人活生生吃掉的、还有最后被大火烧死的。”那并不是特别久远的记忆,不堪所视的曾经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瞬间浅淡地布满全身。 她说的很慢,那些伤口上的故事,她一点一点地讲着,瞧着一点也不像个风流少年,她这时候难得敛去了英气,但也没有多上怅惘和悲哀的气息。 她这时候给应何从的感觉像什么呢? 像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瓶子,还有那些尸骸,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她大概是不懂怎么安慰别人的,所以她只能把自己的伤口撕开血痂扒开里面的血肉给他看,好像在说,看,你不是一个人。可是人和人之间比谁更惨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只是单纯地觉得,反正自己的这些血泪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要是说出来能让应何从心里好受一点,那也算赚。 这世上的失路之人、他乡之客,何其多啊。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可是应何从,人是无法什么都不做、等来别人的拯救的。 “应何从,你往外看看,这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活的容易的。” 希冀拯救是徒劳的。 不要希冀任何事情,而是要做点什么。 澜沧,无双,衍天,长歌,武定,娆疆… 天下是明白的,不要等待着他人从头至尾地构建你的命运,尤其是当命运仍然掌控在你的手中的时候。你要保持必要的力量和清醒,去努力维持你自己的宁静与尊严。 否则的话,她也不会有今日活着站在这里的资本了。 哭?哭也不会改变什么,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温柔。 “我…是当不了一个好医生的。”蛇篓里的一条小红蛇顺着应何从的手腕爬上他的肩膀,天下认得那条蛇,应何从给起了一个叫「红玉」的土名字,“你说我还在,大药谷就在,可是我自己明白,我是不配以药谷遗孤自居的。” “我不配。” “我从很早就知道我做不了一个医生了。”他说的有些艰难,就好像有东西哽在喉咙,无法呼吸那样,“你说你见过死人,而我见过的……是人死去的过程。” “我十二岁的时候吧,那个时候我在师傅身边打下手照顾病人了。大药谷很忙,接诊无数。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病人,是一个43岁的老爷子。”他指指自己的肺,“肺部感染。” “脚跟、肩胛骨、髂脊,他身上长了很多处褥疮。有…这么大。” “他被送过来两个星期,我在那两个星期里见证了他病情的恶化。后来他是一天晚上走的。那是我印象里诊室第一次死人。” “可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为治疗失败而感到懊恼,也没有为老爷子去世而感到难过,”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天下,“我只觉得欣慰,真的,很欣慰。因为他脱离痛苦了,所以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啊,太好了。” “我当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觉得自己恶毒又可怕。等我一身冷汗地从这个想法回过神来的时候,听到了家属爆发的哭声。我意识到抢救已经结束了,床上的老伯脸已经盖起来了。” “这时候家属还在旁边哭喊,「大伯,我赶过来了」、「大伯,你看一下我,我回来了」、「大伯,大伯」……诸如此类。” “那个时候一个有些瘦削的女性说她们需要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理,于是他们把为数不多的几个亲属带出门外,我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时不时能听到她们突然拔高的声调。” “然后那个女性家属又进来了,她找到我师傅,谦卑又不好意思,说医药费能不能便宜一点,他们手头真的不宽裕。” “但其实大药谷已经把对患者的医疗费降到最低了,他的病情我听过师父师伯讨论过很多次,大家竭尽全力,最后人还是没有救活。我那时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医疗费除以这些家属的数量,平均划到一个人头上不过三十个铜板。” “给老伯穿衣服的时候,我去搭了一把手,他眼皮底下未露的散大的瞳孔让我看得很清楚,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手中的是一具有着人的外形却没有人的灵魂的躯壳。” “死者家属还在争论不休,谁都不愿意多付一分钱,甚至像是在菜市场砍价般企图少出一点医疗费用。而老伯只是安静地穿着寿衣躺在那里,显得很体面。” “我观察着他们的情绪,激烈而又外放,唯独没有悲伤和失落。而我在那里看着,只觉得有些想吐。” “我那时候就想啊,我们作为医生,究竟图个什么呢?人活着又是图什么呢?” “从那之后我就只干一些抓药养花的活了,师父叫我抓什么药我就抓什么,那些针灸开刀之类的活我一概没有碰过。因为每次面对病人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老伯苍白泛青的脸。我师傅和我说,一人生死,关系一家,倘有失手,悔恨何及。” “医之临病,胜于临敌。我不是将军,没有那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我只是个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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