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鸦是黄昏时分出的门。天下脑子里记得地图,离这里最近的大一些的有大型药铺的城市,到那里也要小半天的功夫。所以夜鸦第二天中午之前都不会回来。 天下是那天午夜时分动的手。 无双和天下,自在无双城拜师以来,一直被宋燕回藏着。 一如天下不知道夜鸦的来历,夜鸦也不知道天下的来历。他只是以为天下是一个出来历练的不出名的有天资的散人罢了。 毕竟哪个被捧着的世家弟子身边,是不跟着几个暗卫的呢? 可是夜鸦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天下从小学的,便是以血养剑,以气御剑。 他同样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天下有那个哪怕要自废一臂,赔上性命也要从这里逃走的胆识。 ————而那颗药丸,是天下逃出去之后再要考虑的事情。 她从十岁起开始随宋燕回学习飞剑术,以血养剑要的血不多,重在剑客与剑心有感应,以血喂之。既然剑可以以血养之,那这追魂钉同样也是利器,为何不可以…也以血养之呢? 三天的时间,三十六个时辰,日日夜夜追魂钉都浸在她的血里,用血养器,虽然变不成像她的剑一样的利器,并且每每运诀的时候肝脏处都有滞气,可是控制铁钉从自己的身体里离开,时间足够了。 她的右手被废了,已经握不成剑诀了。标准的剑诀,应当无名指和小指弯曲,指尖压在手掌,中指和无名指伸直,大拇指微曲在其侧。她的中指和食指没办法完全伸直,小拇指和无名指也没办法完全曲至掌心。她从没如此清晰的感受过右手手腕那根筋的跳动,跳一次,便疼一次————她的全身都在抖。 她试了两三次,才握成一个不太成型的剑诀,那根埋在她中脘,也就是肚脐上方四寸位置的铁钉晃动了两下,接着抖动的越来越厉害,继而嘭地一下,从天□□内飞出,狠狠地插在了木门上。 中脘已除,追魂钉算是破了一半,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劳宫,三阴交,涌泉,太溪,中脘,环跳,三里合,谷并。插在这些穴位里的钉子一根一根飞了出来,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只在她身上留下八个血窟窿。 她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微微朝自己的方向弯了一下,地上的一根追魂钉便摇摇晃晃地飞起来,然后刷的一下斩断了她左手的锁链。这三日里她一直被吊着,铁链一除,她的左手便没什么力气的垂了下来,一股酸痛感从肩膀开始蔓延开来。她一弯关节,之前被追魂钉钉过的地方便是如万蚁噬心,疼痛就跟木材裂开一样,那种感觉就像木材顺着纹路,自上而下地完全开裂。 她右手的长针是不久前才被扎上的,她来不及去养。所以只能自己动手拔掉。 那是如何的痛,天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只知道等她缓过来的时候,她正捂着血流不止的右手哭。 效仿之前的方法,她斩断了自己的脚镣和右手的铁链。 于是离开天启的第四天,天下再度暂时获得了行动的能力。 在简单扯了衣服给自己止血包扎之后,天下缓了半炷香的时间,那些挂在墙上人仍旧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 天下推开门的时候,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天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庭院里是乳白色的夜雾,那样的深,那样的浓,像流动的浆液,能把人都浮起来似的。 她还能感受到剑匣的气息,院子的结构并不复杂,她于是便径直朝东边的那间小屋子走去。推开门,剑匣果然在那里,她拎起剑匣背上,却发现这间屋子里还睡着小二子。小孩子睡得没有那么安稳,她睡得很浅,因此天下一推门就醒了,看到天下走进来,一时间话都说不上来,瞠目结舌地呆在那里。几秒过后就是小孩子尖尖细细的高声尖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不那么做我也会死的————” 天下挑挑眉,走过去掐住她的脸,逼她抬起头来看自己,“你想不想走?” “?” “什么都别带,只穿一件里衣确保身上什么都没有。你要是想走,我带你出去。”天下说话言简意赅,“你有十秒钟决定。” “你逃不掉的。”小二子看起来要哭了,她声音颤巍巍的,“他会抓到我们的。” “在我之前,没有人能够不染尸毒挺过来,你又凭什么断定,我不能成为第一个逃走的人?”天下松开小二子的脸,哪里就有生来就想做这种事情的小孩子呢,哪个小孩子不是想生在父母和睦,幸福美满的家庭呢,“你还有五秒钟。” 她不再看小二子了,转身朝门口走去。 小二子纠结了许久,刚想一咬牙说我和你走,天下突然回头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揪起她领子就把她扔了出去,然后一拍剑匣,“山海!” 刚刚光线太暗了,以至于她没有看清这件房间里还有一个小门。而就在她拍剑匣的一瞬间,从那个小门里冲出了四五个衣衫褴褛,皮肤溃烂,面色青紫的“人”。 那些人力大无比,直接把门撞破了,冲到天下面前,一股尸臭味扑面而来。 以她平日的功力,一下唤出五柄剑不是问题,可是如今以她的身体,堪堪三柄剑就是极限了。其中的一柄,直接刺在了为首的那人额头正中,把他钉在了墙上。 她从那间房屋里退出来,小二子之前被她砸在地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她抬头时就看见从屋子里退出来的天下,和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争先恐后从屋子里或跑或爬出来的———— “尸人!!!是尸人————”小二子尖叫起来,“他把尸人放出来了,啊——————” 之前成为尸人的失败品,夜鸦并没有丢掉。相反,夜鸦把他们养了起来。 这就是,夜鸦给天下的第三层保险。 “有马、那里的马厩里有马!快逃啊,快逃!!!”小二子跌跌撞撞爬到天下脚边拽她裤脚,“被咬到了我们也会变成尸人的!” “不能逃。”在雪白的像盐的月光下,天下这么一字一句和她说。 为什么? 染上尸毒的人,见人便打,神志不清。成为尸人之后,若是咬人,则一传十,十传百。 不能逃,为什么? 如果她逃了,那这里的尸人,就会散布到附近的村落,到时候便不是十几个尸人的问题了。那会是人间炼狱。 天下不能逃,因为道义,因为她的剑是为了那些无权无势的市井小民而出的。从这里出去,她就只能将这些尸人全杀了。 身为侠客的道义和剑心,这便是夜鸦的最后一层保险。 尸人不多,有一十八个。 尸人不少,有一十八个。 天下的右手被毁了,已经拿不起来剑了。所以她用左手从剑匣里拿出了师傅的那把水月剑,紧紧的、紧紧地握着。然后又抽出了一把山海剑给小二子,“拿着防身,他们朝你过来就拿剑削他们脑袋,想要咬你就拿剑挡住他们的嘴,别被咬了。” “不过是十八个尸人罢了。”她觉得手脚有些发凉,扯出一个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负的笑。然后提剑便上。 杀尸人便只能砍他们的脑袋,这一点夜鸦也没有想到天下曾经在书里读过。可天下也同样没有想到夜鸦拿来做尸人的,不是什么普通人,而全部是金刚凡境的练家子。金刚凡境的尸人,不怕火烧,不怕刀砍,没有痛觉,除非一剑斩断头颅,否则什么也奈何不了他们。 天下这时候挥的剑,已经全然称不上是飘逸潇洒了,她第一次用左手使剑,挥的歪歪扭扭,这些剑招里面没有剑法,只有通明的杀心。 那些尸人被截断了手脚,却以一种很歪曲的姿势爬起来,或者说以根本不像人类的姿势站起来,他们没有痛觉,所以面对天下此过来的剑,他们毫无退意,反而用手直接抓住,天下使不出力气,那余下三柄飞剑山海,直直地朝身后、身旁如野兽般围上来的尸人刺过去,可尸人是没有痛觉的,三柄剑,谈何能够抵挡的过十几个尸人?那些尸人用手抓着飞剑,有的甚至去咬那山海剑。 天下正对面的那个尸人,水月剑已经没过了他一半的脖子,那尸人便伸手抓着水月剑,歪着个脖子,尔后似乎是错觉,天下觉得他好像朝自己笑了一下,那个金刚凡境的尸人————折断了她的水月剑。 被一脚踢到腹部还没有好好的中脘穴的伤口飞出去的时候,天下觉得五脏六腑都像一个温热的大洞在往外冒血,她那时候只是在想……对不起,师傅,我把你的水月剑给弄断了。 她被一脚踢到了小二子身边,那些原本被她拦住的尸人,便向她和小二子一点点靠近了。小二子已经吓得魂都没了,她伸手摇天下的肩膀,一边哭一边喊,“你回屋子里去吧,我们回之前锁你的那间屋子,尸人不会进来的!!” “那间屋子尸人不会进来,先生在里面做手术时候置办过,尸人不敢进去,你回去吧!回去就没事了!!我说的是真话,求求你了!!”她一边说,一边想把天下往正中间的那间屋子里拽。 天下打开她的手踉踉跄跄站起来,“滚!” 她提剑想要继续上,却突然觉得原本冰冷的身体,突然腹部右侧的肋廓下方传来一阵暖意,她低头一看,之前那个不敢拿剑对抗尸人的小二子,这个时候却有胆子拿着天下递给她的那柄山海剑,刺穿了她的肝脏处。 她抬眼望向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她们这个位置,前面是尸人,后面是之前关她的那间屋子,小二子大概是想把她刺晕了拖回去。 那孩子现在脸色煞白,嘴唇上没一丝血色,拿剑的双手也在天下冷冰冰的眼神里松开来了。“对、对、对不起..可是把你拖回去,你才能活下去,我、我没骗你,到屋子里就安全了!!真的!” 天下却突然觉得身体轻松了些,气息也通畅了。于是她做了这辈子也许是最大胆、最果敢地一个决定。 当着小二子的面,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肝脏处,闭上眼睛摸索了几秒之后,从里面拽出了一只粉红色的扭动的虫子,然后一把摔在地上将它斩成了两截。 那只虫子蠕动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小二子看着、看着,接着便失了魂一般,尖叫着爬像了原本锁住天下的那间屋子。 天下提剑,转身。在那之后,再也没有看过那个孩子一眼。 之前以血养剑,运功之时肝脏处有阻碍之感,就是因为那只母蛊。之前小二子将她刺伤,正正好好刺在了天下的肝脏,母蛊受惊,所以天下才会觉得明明受了伤,气息却通畅了。 大概是真的真的很巧。 巧在那一剑将将好刺在了肝脏。 巧在天下从小练剑,练出的这份果断。 于是夜鸦没有算到天下能逃出来,更不会算到,同样学过医的天下有那个能力,还有那个魄力,生生将母蛊蛊虫从自己肝脏处拽了出来。 她现在呼吸都在抖,细密的汗珠从她额头冒出来,将她的刘海湿湿的粘成一缕一缕贴在额头。 刚刚杀了三个尸人,还有一十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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