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楼里,临窗前的桌子上,白若月和青青两人面对面,他说:“这样看着更得劲儿。娘子看我。” 白若月觉得自己这一日快被青青看得乏了,他好似要将从前的十几年全都补回来,一刻没停地盯着她瞧。她很是不惯,又想着这楼外楼里人来人往的,两人这么对望,被人瞧见,岂不被人笑话去?便偏头望向窗外风景。 她的手自然垂落在腿上,忽觉有人于桌下牵住了她的手。 “别闹。”白若月越挣脱,他攥得越紧,又嗔怒道:“真不躁得慌。” 可青青只说了一句,白若月便不躲了。 他说:“你明日要走,对么?所以才肯今日这般由着我。那我可以得寸进尺,多拉一会儿么?” 凡人有句谚语“打蛇打七寸”,因那地方是要害之处。从前她是“神蟒”,世人打不得她,自也不觉得有“七寸之要害”,而如今,她头一遭切身感觉到,蛇有七寸,她的那处,竟然被他牢牢捏住了。 白若月手上的气力被她收起来,瘦弱无骨,摊在他掌心,软软又暖暖,任凭他捏来捏去。 楼里高台之上,传来一阵古筝声响。 袅袅余音绕在楼间,引得饕客侧耳细听,那琴声好似生了蛊,又飘到窗外山景湖景中去,百鸟停了吱叫,鱼儿凫在湖表,令万物动容,无不感慨,好听极了。 白若月不禁问:“这什么曲子?好生悦耳!” 过来上菜的店小二,一脸骄傲地答到:“《广陵散》。此曲乃是天下第一曲!杭州城中,能弹出此曲的人只有一位,就是我们楼外楼的琴师玉郎!我们楼外楼乃是杭州第一楼,第一楼配这第一曲,二位今日可算来对地方了!” 琴曲过半,青青听着一声,眉头不自觉皱了皱,问:“为何称之为天下第一曲?” 店小二一听,显然今日是遇到个外行人了,更得意道:“客官看来是不知晓,这《广陵散》乃是古曲,嵇康死前曾说,他死,此曲绝矣。果不其然,后来那琴谱失传了。你道有趣不有趣?后来呢,不知怎的,被玉郎偶然拾起一套残卷,凭借他惊人的天赋,竟然将这曲子补充完整,这才有了我们眼下听的这个《广陵散》。” “这?”青青已将整个曲子听完,说:“这曲子仍是残卷,不全的。” 曲终收拨当心画时,琴师玉郎刚好也听见了这句,他冲着台下一片叫喊赞叹声,低头施了一礼。才从容地抱着琴,缓缓走到窗边,对青青说:“敢问这位客官,可是听过完整的琴曲?” 白若月一愣,青青在水里,怎么会听过呢?就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 青青将桌上的东西都归拢到靠窗的一边,腾出地方来,让琴师将琴放在桌上,“你弹前段给我听。” 玉郎一惊,难道自己遇到行家了?他对这琴谱,早已成痴,此生若说有遗憾,那最大憾事便是听不到《广陵散》原曲。他虽竭尽所能将残缺的地方补全,旁人听不出差别来,可自己晓得,许是穷他一世才华之极,也不能将原曲子的神韵展现出来。 他有些喜出望外,忙敛衣坐下,毕恭毕敬弹起曲子。 未几,《广陵散》又起,周遭方才听得不尽兴的人,纷纷凑了过来,围着两人。 青青看着他的指尖在琴弦上如何勾抹,边看边学,待琴师弹完前半阙,他已学会如何弹。就在琴音间隙,他听得不对劲的地方,开口说道:“不如,下半阙,我来试试?” 琴师起身,朝着身边挪了一步,抬手让贤,对着青青说:“公子请。” 青青坐到椅子上,指尖落在琴弦上,拨弄了两下。白若有方才看见他仔细盯着琴弦的样子很是不解,眼下明白了,他是在学。难道这看一下就学会了?青青竟然是个天赋异禀的琴师奇才? 惊讶间,就见青青弹起了琴,他不过是才成人形一天的青鱼精,这就?能谈人间失传已久的第一曲? 徐徐琴音传来,下半阙远不如玉郎填的曲谱慷慨激昂,可琴弦拨弄间,忧思却从中传来。闻着无不伤怀,仿佛被琴声掀开了前世伤疤,才到最是忧伤处,一个转音,又让那些个“伤疤”尽数愈合上。让人不由地叹一声“绝妙”! 琴师听得痴了,一曲终了,还愣愣站在当地。 过了半晌,他抓瞎一般,尽数忘了礼数,他捉住小二的衣袖,慌忙喊道:“快快!拿笔来,这处我弄错了!竟然是这样的!我要记下来!” 楼里的众人都被这琴声所震慑,还有人在暗自垂泪。掌柜原本记账的手都停下,听得琴师说话,忙递上自己的账本和毛笔,琴师狂草而书,笔尖落于之上,婉若游龙,记录地酣畅淋漓。 琴师写完才拱手,说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在下感恩不已。玉郎毕生所愿,便是找到《广陵散》全谱,让世人都可以听上一听。如朝闻道,夕死可矣。因有公子,玉郎顿觉此生无憾了!” 青青一脸懵懂看向白若月,回说:“我娘子姓白。” 玉郎:“白公子!” 白若月一愣,觉得有点好笑,所以在青青看来,自己是没有姓氏的。就纠正道:“我相公的姓氏乃是青。” “青公子稍等玉郎一下。”玉郎转身取来琴外的布套,一丝不苟将琴包好,双手捧着,递于青青面前,“请青公子手下此琴。好琴该配知其音的主人。” 青青:“君子不夺人所好。瞧得出,玉郎十分爱惜这琴。琴谱你也晓得全部,往后你继续弹便是。” 玉郎再三恳请青青收下古琴,只说他本是城中富贾之子,只因爱琴,痴迷于《广陵散》,不想让此名曲流亡于世,才到此卖艺。如今他得了琴谱,又遇到更适合弹这架古琴的人,他决定从此金盆洗手,不在外面弹琴。他要去印书,将这琴谱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这般说来,收下才是成全玉郎,青青只得收下。 玉郎同他作别,人已走出楼外楼,又退回来,“青公子,这古琴相传是上古神器,虽然凡间有此说法有些哗众取宠,可它确实是把极好的琴。” 青青:“这琴叫什么?” “伏羲琴。” 白若月一愣,伏羲琴?怎么这么耳熟呢?是不是天庭上有个神器也叫这名字?好似听谁说过呢。她笑了笑,同青青说:“他没说谎,好像真的有个神器叫这个名字。” “娘子,那我们赚了。”青青一笑,才收了琴,就见掌柜朝他走来,“青公子,可愿到雅间一叙?” 青青拉着白若月,白若月摇头,她猜掌柜定是请他写琴谱,笑道,“你去,我在此喝一壶酒。你也该回来了。” 原来,玉郎本是这楼外楼的活字招牌,如今他走了,便没人再弹得《广陵散》。掌柜的意思,既然青青懂得整个曲子如何弹,不若他留下,顶替玉郎的位子。 掌柜说完,见青青不语,又道:“公子可是有什么顾虑?尽可说来。只要你提得出,是在下能做得到的,必会满足。” 青青想了想,白若月担心他如何在杭州城活下去,会不会被人欺负,他应该让娘子放心才是,就问:“我家里走水,如今住不得人,能提供我一个暂时的住处么?” “楼外隔壁街上,有瓦房三间,可赠与青公子。” “不要。”青青说:“我暂住就好,我家里还要从新翻盖的,我娘子喜欢那里。” 掌柜满是诚心,“黄金百两,赠予公子。” “也不要。”青青思索片刻,说道:“我娘子定是不允的。掌柜邀我在此弹琴,给我此间琴师该有酬资便是。” 掌柜一愣,哪有送宅送金子都不要的人?他望着这位青公子的背影,一脸茫然地摇摇头,道了声:“怪哉!” 青青走出雅间时,白若月已喝得半醉,笑嘻嘻看着青青说:“相公,回来了?” “娘子醉了,我们回家吧。” “可家里,被我烧坏了啊。” “掌柜请我在此处弹琴,给我安排了一个临时住所,每个月也有些资财,这下若月不必担心我了。” “我相公这般厉害?”白若月一脸惊诧,“此前……此前我要在此处赚钱,只能上山去摘果子卖……”她有些委屈,都是成妖成精,怎么自己没有这么天赋异禀的能力呢? 青青笑了笑,扶着她,“那处离这里不远,我带你去。” 白若月不舍那壶酒,眼神只痴痴看着酒壶,青青了然,对掌柜说:“烦请掌柜让人送一坛酒到我住处。”又对白若月说:“可要我背着?” “不要,丢人。”白若月摇摇晃晃被青青拉着手,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隔壁街上的一处小院落里。 入了朱漆外门,就是一处小院,不过十来步,是三间瓦房,虽然并不奢华,可远比之前搭的茅草屋要好得多。白若月带着些醉意,问道:“这是新家么?” “不是。”青青说:“临时落脚的地方,等明年娘子来杭州时,我会在西湖之畔我们的茅草屋那里,起好新房等着你。我在家里等你,若月还要回家去看青青好么?” 白若月喝得有些醉了,没瞧见门槛,临要入屋时,整个人一歪,眼见就要摔地上,忽就落入一个怀抱。青青打横将她抱起,朝着房间走去,“抱住我。”他说。 白若月双手揽到他脖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半闭着眼睛,快要睡着,还自言自语:“相公这里好舒服。” “你……”青青看着她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说:“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辞。” “啊?”白若月睁开惺忪醉眼,“言辞?哪里说的不对?” “你……”青青将她放到床榻,“还是睡一会儿吧。” “喝酒可真开心。”白若月没有松开他脖子,笑着歪倒在床边,“好呀。”顺带着将青青拉入帐幔之中。 帐幔红纱,层层落于床榻之上。让人顿生纸醉金迷之感,觉得浑身燥热。 “若月,你……你自己睡一会。” “那相公呢?” “我在床沿边上守着你。”如从前的一十八年,她在岸上,他于水底仰望她。 “不要!就在我怀里,我抱着你。”白若月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当年范青许死在她怀里的模样,喃喃自语:“你也抱紧我吧,我不要再触碰冷冰冰的你。” 青青听得一愣,这冷冰冰是何意?是说青鱼从来生活在水底,所以摸起来是凉的?他翻身入床,面对面抱住了白若月的腰,凑近她身边嗅了嗅,很是满足,“是娘子要我抱你的,待你醒了,可莫要后悔。” “嗯……要的。你从前没这样抱过我呢。” “从前?”青青越听越不对,“从前我没法这样抱你啊?”青鱼又没有手。 “从前是我不行,我是一只蛇,你怎么抱呢?”她闭着眼睛浅眠,同梦外的青青对话。 “我遇到若月的时候,你一直都是人形啊。” “从前青许是人,可我是蛇呀。” 青许?又是这个人!青青松开怀中美人,望着她问:“青许到底是谁?” 白若月借着酒劲儿,笑着说:“你就是青许公子啊!” “我是青许?”青青问。 “不不不,不是!”白若月睁开些眼睛,手指落在青青的眉骨上,继续道:“你只是和青许长得有些像,也不尽全然一样。嗯……是的,不一样。你……你是青青,和青许不一样的。” “若月,是喜欢青许么?” “喜欢的,很喜欢。” 所以,因为青许公子,她才叫他青青的?是因为自己和范青许长得神似,才许自己这般与她亲近?他想求个明白,就问:“我叫青青,同青许有关么?” “自是,有关。”白若月心里想着,青许和青青当然有关系。 “因为长得像他,所以,你才允许我牵你的手?” “嗯……”酒香气浸过的脑海里,只觉得这问题奇怪,可怪在哪里,白若月实在分辨不出来,只好答:“好似,也没错。” 青青的心好似碎了。他头一遭彻底感觉到心的存在,还没从心怡的喜悦中感受够,就被人摔碎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离她而去,是他更喜欢若月,他无比清楚。他等了十八年的姑娘,即便心里有旁人,他也不能撒手。 青青的手,落在自己心上,揉了揉。他是生气的,可看着醉酒的她,好似又气不起来。他眼睛如浸在水汽里,眸子闪了泪光,悲伤地说:“那我以后再也不叫青青了。”青鱼精翻身,背对着白若月,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翌日,白若月醒来。身体中的灵泽已经畅通,她望着头上层层的帐幔红纱,有那么一瞬间的发呆,这是哪? 她只记得自己在楼外楼里等青青,后来发生的事,尽数不记得。她喊道:“青青?青青?” 无人应答。她忙从床上跳到地上,都来不及穿鞋,跑了出去。她害怕青青变成人形,全是自己的梦,她怕这梦醒来,那些梦中的美好,不过是一场空想。 人间的日头很是明亮,斜照在房外的门槛上,尤显得这不大的房子一场空旷。 白若月忽然心上一空,悲从中来,她想哭,可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却流不出泪来。 那细笋似的白足停了停,终是犹犹豫豫跨过门槛。房间里除了她,再无别人。她感觉自己心上空了一块,浑身无力,瘫坐在门槛上,幽幽地自言自语道:“青青呢……” 门外的公子,起先只想远远瞧着她找不见他,会不会担心。可当见到她害怕似的光着脚跑出屋时,心里只有自责。他不该这样试探她的。青青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从门外跑进来,边跑边说:“我在呢。” 白若月坐在门槛上,冲着他笑,甜甜地唤了一句:“相公回来了。” 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种错觉。他们好似凡间一对极平凡的夫妻,娘子在家等着相公回家。 那相公蹲下在娘子面前,将那双踩在冰凉地上的脚搁到自己腿上,双手给她捂着,疼惜地问:“凉不凉?” 白若月笑涔涔地摇摇头,“我以为昨天见你那些都是梦呢。是真的。”她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劲儿用得大了,留下个红印子,可一点儿不觉得疼,她想将脚抽开下地,就拉了拉青青的手,示意他放开。 青青不肯,伸手揽住她脖颈和腿,将她抱起来。低头在她掐红的脸颊上贴了贴,“是真的。” 又说:“若月,以后我不叫青青了。” 白若月脸更红了,她不大好意思再瞧他,可是又想多看几眼,就垂眸偷偷地打量。见他好似不悦,问:“为什么?那你叫什么?” “叫广陵。”他扯谎道:“楼外楼的掌柜说青青不好听,要有个像此间公子的名字。”其实为什么改名字,他清楚的很。明明是因为青青这个名字,来自范青许。 “广陵?”白若月问:“《广陵散》的广陵么?” 他点头。 “好听。”白若月说:“总之昨日也是说你姓氏是青,这样一来,青广陵也很好听。” 他原先并没有想加这个“青”字。就听白若月说:“我是白蛇,所以叫白若月。你是青鱼,所以叫青广陵。很般配啊。” 青广陵心里暗暗地想,青许的那个‘青’,他不要了。留下青鱼的青也好。就问:“若月不生气么?你给我起的名字,就,就这般被改了?” “不生气啊。”白若月一脸无所谓,解释着:“青青只是当年我随便一叫,算不得名字。如今广陵要在杭州城里活下去,再叫青青确实不大合适。顶天立地的公子,叫青广陵很好听啊。”说完她又觉得耳熟,“青广陵”这个名字,是不是从前在天庭也听过? 青广陵将人抱回床边,为她擦去尘灰,穿好鞋袜,才想起来自己出门去做甚。这才跑出去门外,将此前丢在地上的竹篮拿回来,取出吃食,摆在托盘上,放到屋子中八仙桌上,“娘子,吃饭吧。” “你吃了么?”白若月坐到桌前。 青广陵摇头。 “那岂不是等我了很久?” 青广陵将所有盘盘碗碗都推到白若月跟前,“我去城中,将人们所说的好吃的,都买来给你吃。” “相公……”从来都是白若月给她心里的“公子”留仙丹、仙果,头一遭有人待她这般真心,她低声说:“你待我真好。” “好吃的都留给若月,因为若月以前有好吃的也都留给我啊。”青广陵抬手摸了摸白若月的脸颊,“从前没有机会,以后我活着就只为了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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