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许千度起得颇早,煮了莲花汤送去浮宇宫。 知她今日要来,浮宇宫宫门大开,她端着汤锅,喜滋滋地进了前殿,从身上挂着的布口袋里摸出一只乌黑的小碗并一只汤勺,郑重地摆在案几上。 才坐了片刻,她便紧张地扯了三回衣衫,丝毫不知陵明正带着离木隐在宽大的廊柱后头,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 离木张开天眼,专心探查了片刻,对着陵明微微点头,二仙很快从前殿出来,进了后院。 “如何?”陵明道。 “魔尊的七情身没什么异样,就是……” 离木抓了抓脑门,心中似有一二捉摸不透的疑惑。 陵明眸光一动:“有话便说。” “魔尊的七情身虽然完整,就是瞧着比我们仙家的要小,比凡人的也小。” 陵明皱眉:“何意?” “七情身分为喜、怒、哀、惧、爱、恶、欲,有的人喜怒多一些,有的人爱惧多一些,可无论如何,他们的七情身瞧着都差不多大小。但魔尊似乎每一份情都比旁人少了些许,凝聚在一处成了七情身后,看上去便小了。” 陵明沉吟片刻:“你从前可曾见过其他魔族人的七情身?” 离木摇头:“魔族人的胆还没鸡大,我在凡间时,只要一开天眼放出光来,他们便吓得跑了。如今到了天界,更是见不着一个魔族人。仙君,或许是魔族人的七情身比我们的小?” 陵明不答,心中却思虑万千。 七情身的大小倒不甚要紧,要紧的是,许千度的情身是否完整。 但眼下看来,她七情俱全,并不缺少“怒”,定不是他那位发妻的转世。 想来只是吸收了些许魂气罢了。 陵明道:“我心中有数。今日之行是个密探,你回去后切不可将此事说出去。” 离木连忙拱手:“仙君放心,我便当今日没来过浮宇宫。” “去吧。” 离木拜了一拜,从后门出了浮宇宫,径自去了。 将许千度的神、魂、情、窍查了个遍,陵明也算略略放心,当下不做多想,束了手往前殿去,预备着治好了那小魔尊的眼睛,便命她自去拜别个仙家为师。 没等进殿,他却瞥见许千度正伏在殿内左侧的一处角落,探头探脑的,似乎在藏着什么东西。 陵明眉梢一动。 不好,她定是趁自己不在,暗中布下魔族暗器。 只是不知她这一番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陵明心思几转,一时间却也想不出许千度背后的目的,干脆故作不知,站在帘子后头等了一等,见她回了案几边,才把脚步声放得大一些,走进殿中。 “问仙君安。” 许千度笑得有些局促,但起身行礼时却落落大方。 陵明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余光瞥见案几上的莲花汤:“你做的?” “是,这莲花是我同孟章神君讨的,他说仙君你最爱喝这莲花汤。” 陵明神色淡然:“孟章于庖厨一道上颇懒,只习得如何做莲花汤。” 许千度顿时明白过来。 并不是陵明爱喝莲花汤,而是孟章只会做这一个汤水,想来每回陵明去他宫中,喝来喝去都是这道,倒哄得她许千度以为,莲花汤便是陵明最爱的菜肴。 这孟章神君,委实骗她不浅。 事已至此,许千度只得摆出虚心讨教的姿态:“敢问仙君可有喜欢的菜肴?我……” “无有。” 两个字把她的话堵得死死,她有些气馁,但很快又热情起来:“仙君,你治好了我的眼睛,我心里很感激。今日便特意带了些薄礼,想送与仙君。” 陵明稳坐如山,暗忖这小魔尊还真是有些手段,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可惜,她看错了自己。 他天市仙君并非那等感情用事的仙,随随便便就会因小恩小惠动了心。 见陵明一声不吭,许千度拜了一拜,道了句“献丑”,转身行了几步,立在大殿正中,两手左右一展,顷刻结出个幽兰印。 殿内青光大作,忽地显出九件法器,悬在半空如星辰般透亮耀眼。 许千度两手一合,那九般法器同时射出光来,连结在一起居然成了个法阵! 陵明暗叫不好,隐在宽袖下的右掌聚起灵力,眼看下一息就要出手破那阵。 谁知许千度却满意地笑了笑,拱手对他道:“仙君,你对我们魔界的法器可还瞧得上眼?若是仙君不嫌弃,这九般法器便是谢礼。” 陵明一愣。 许千度欢喜地蹦到一个锄头似的法器边:“这是寻气锄,能将地里的妖邪之气一一找出。我在魔界的时候,都用它来翻土。 翻过一遍后再种庄稼,拔穗的时候,那些苗便能长得端庄稳重些,收获后吃起来也香甜。 虽然天界没什么妖邪之气,但万一遇上些个邪仙、妖怪的,只要拿出这寻气锄,也能抵挡一阵呢!” 她在殿中蹦来跳去,眨眼间将九般法器尽数介绍了一遍。 陵明望着眼前的法阵和她亮晶晶的眸子,觉得方才自己那一番先入为主的怀疑,很是对她不住。 原来她是想送礼致谢,才特意赶在自己入内前,将这些法器藏在殿中各处。刚才那些看似偷偷摸摸的举止,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 陵明默不作声地收了灵力,起身到那九般法器的所在处,悉数瞧了一眼。 “果然是魔族法器……” 他本想夸上两句,可那些法器看着实在粗陋,像是凡人素日里使的农具,几番思忖后道: “……颇为与众不同。” 许千度笑得灿烂:“仙君,我们魔族的法器虽然比不上天界,但也是有些厉害的,不如仙君试上一二?” 见她这般期待,陵明点了点头,领着她出了前殿,在院中分立两头。 许千度将法器小心地摆在一旁,拿起寻气锄道:“仙君,失礼了。” 说罢,她挥起了锄头,一道狠烈的浊气破空而出,直冲陵明蹿去。 想着魔界法器定是威力无穷,陵明立刻侧身,双掌凌空旋动,凝出一把重剑,使了九成修为奋力一挥。 劲风四起,裹着剑光凛凛飞出,与那浊气砰然相撞。 一时间,院中“咔嚓”声不绝,许千度感觉手空了,有什么正从指尖“沙沙”流走。 她低头一看,那寻气锄……居然成了粉末! “碎、碎了?”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双手。 院中忽然风起,在她十指间呼呼一过,下一息,她掌心连粉末都没了。 这般情形,便是陵明也暗暗震惊。 难道他方才的劲,使大了? 许千度很快反应过来,心想果然是天市仙君,魔界的这小小法器自然敌不过他。 不妨事,还有八件呢,总有一个能入他的眼! 她心疼地拍了拍手,振作精神,捡起平妖镰:“仙君,再来!” 话音刚落,她单手持镰,凌空劈出一道灼灼镰光。 这头的陵明也有了经验,只堪堪使出七成力去挡。 谁料,两相一撞,许千度手中的镰刀居然“咔嚓”一声,断作九片。 “这……无妨!仙君,小心碾石磨!” 陵明的力气又减了两成,可那磨仍是碎得彻底。 “看我这鼓风箩!” 箩筐“哗啦啦”地裂了。 “无穷袋!” 口袋的布渣子散了一地。 许千度心疼得要命,强打精神把剩下的劈山斧、荡灰帚、求雨筛、业火芯一一使出。 陵明的力气也从三成减至一成,半成,再半成……再再半成! 可这些法器却尽数四分五裂,没有一件能在他手下求得个全尸。 望着满地的狼藉,许千度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果然、果然是天市仙君,我们魔界这等粗陋法器,实在是,实在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抬手抹了把泪,哭丧着脸,凄凄哀哀地蹲在地上捡那残渣。 陵明从未遇过这般情形,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许千度宝贝似的将法器残渣兜在怀中,他看得略感心酸,本想安慰几句,但又觉得干巴巴的话实在解决不了什么,便默然无言。 直到斜在东边的卯日挂上了头顶,许千度总算将碎片尽数收好。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今日送的这番谢礼委实丢脸,勉勉强强客套了几句,低着头一溜烟出了浮宇宫。 等她走了,陵明才反应过来,方才只顾着试那些魔族法器,竟把上药的事忘得干净。 他思索片刻,回到殿中取了药,快步往风临宫去。 风临宫不过是个待客的行宫,向来无人值守,他到了宫门前,想了想觉得不便入内,只把药和绫带用仙绳束在一处,捏了个诀,准备让那仙绳自己送进去。 “……今日在浮宇宫,我算是把魔界的脸都丢尽了。没想到我们魔族人奉若至宝的法器,在仙君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 听见许千度抽抽泣泣的声音,陵明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在宫门外站了片刻,忽地衣袖一摆,隐身入内。 穿过长廊,他望见许千度抹着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同服侍她的小仙娥元琪说着今日在浮宇宫里的种种。 虽是如此,她手下却忙个不停,奋力将法器残渣各自拼凑在一处,捏了诀,想把它们修补起来。 可她那些个诀捏得很不成样子,别说修补法器了,便是要她将一只碎碗拼凑完整,也难得很。 陵明看得皱眉。 她在魔界时,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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