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不放不下的人就是生母,虽然人已经化成一座坟墓,却始终缠绕在坟头外的儿子。 “若是高中,我一定会回去看看母亲” 每个人心底都有着牵挂之人、事、物,赵恣也不例外,年少不知母恩,随着年纪增长,四方游学时,愈发明白了好些东西不是一直诚心如意的。夜深耕读时,那一碗碗热腾腾的暖身汤是母亲一次次亲自盯着下人熬煮的;时兴鲜美的锦服是母亲多方劳苦请来裁缝大家给自己一寸一寸量订,才有那一件件合身又舒坦的四季常服;走读时常常踏着月光归家,家门口总会有一盏昏黄的引路灯在路口摇头晃脑,是母亲经常顶着满头寒霜等待着自己.... 斯人已逝,那怕他日蟾宫折桂,终究是自己辜负了母亲一番生育之恩。 谈及生母,他眼中总归是藏不住柔情,墨黑般的眸子此刻蕴着一丝湿意,紧绷绷的面色慢慢舒展,神情涌动着淡淡的愁绪。 赵怀民知道他心里所想所念,故而总会谈谈家事,希望身旁人能放下担子,感受身边人的温情与爱意。 触及柔软的目光,不知怎得,少年脑子里骤然闪现出曾经画面。 堂弟与大伯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想必心里还是怨怪大伯,他不知道:柳伯母坟前的花花草草在堂弟离开不久便死了,赵怀民在县里时也会常常去看望一二,后来他们四处奔走,慢慢就心有不逮了,还是圆子时不时盯着那边,赵怀民这才知晓那满头枝繁叶茂的柏树,四季常开的汀兰是大伯派人亲自栽种,亲自侍弄盘活的。 这次离开前,赵怀民又去了柳伯母的坟前上香,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那年冬天,柳伯母死了,大伯的差事也遇到瓶颈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这是赵怀民从曹家当抄手窥探到的小道消息,本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到蔷薇院见着大伯时,看见满院鲜红的东西,心中不免惊骇,难道大伯一点也不念着柳伯母吗?望着那些惨白的白藩被一些面生的奴才丫鬟一点一点清扫带走,原本萧瑟清冷的蔷薇院子此刻一点一点被那些缠着红色绸带的聘礼箱子侵蚀,乍看见大伯脸上的笑意与那屋檐下噗噗乱叫的白藩形成鲜明对比,刹那间赵怀民又想起柳伯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还记得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大伯依旧惦着肚子,面带笑意在红白飘带下异常诡异,只是声若蚊蝇道:“恩,这里有些乱,还是去里边坐坐” 那时赵怀民满脑子都是念着柳伯母的恩情以及年幼的堂弟又该如何? 未曾留意到大伯上台阶时,不小心扭了一下,本该是紧跟其后的侄子扶住他,偏偏那时候赵怀民心不在焉,差点让赵大伯摔一跤,还是常年干活的赵永福反应快,及时搭了一把手,这才避免自家大哥失礼。 细细想来,大伯心里还是念着亡妻的。 这次准备北上时,盖因忙着曹家的事情,赵怀民一时也没有专门去找大伯谈谈心,在县里逗留几月;赵怀民不是在外奔走,就是去走亲访友,铭感师恩,临了离别之时才有时间家去,和家里人好好温存。 年后又是清明时节,他正好去悼念柳伯母,恰逢遇到了本该忙于春种的赵大伯。 一向扫帚倒了都不扶一把的男人正拿着铲子在坟边除草,原本杂草乱生的坟堆早已换上了新土,身上穿着素服,宽大衣袖也拢起来,许是常年不曾干活,赵永禄铲铲停停,粗重的呼吸声弥漫开来。 赵怀民望上看去,只见吐露新桠的柏树上青色官服隐隐可见,本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安宁。嘎吱~,圆子不小心踩到枯枝,这才暴露了两人的行迹。 细细簌簌声传来,赵永禄身形一僵,回头甫一看见来人,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压着嗓子笑问道:“怀民来了?” 面色颇有些尴尬。赵怀民走上前,拿出帕子递给大伯,轻声道:“大伯安好”“这几日正好有点时间就来看看” 随即又让拿起圆子手里的陶罐子,将热水倒进竹被,递给一脸疲倦的男人。 赵永禄听了一默,忙接过茶水,拿着手帕止不住地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讪笑着:“...你有心了” 他杵着铲子,微出神,很快目光切切地紧跟着眼前少年走,动了动唇角,欲言又止。 赵怀民用护肘将衣服挽起来,接过圆子手里的锄头,开始忙活着。 有了两个小子加入,这山头慢慢有点人气,似乎又有点拥挤。 赵怀民一边翻新土地去杂草,这时提了几句:“恣弟来信,说是在那边挺好的,就是有点挂念家里” “是吗?”“那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赵永禄眼睛一亮,慢慢凑到侄子跟前,一时有点急了,回话快了几分。 忙挥舞着铲子卖力地干着,霎时,没听到回话,他又追问了几句。 “这个他没说,年下又要备考,脚程紧,想来堂弟想一鼓作气”,这次很快得了回音,只是声音有点近了些,他大抵是听清楚了。 男人那希期的眸子慢慢灰败几分,赵怀民见他面色有些难看,不免担忧:“大伯可是累了,咱们去阴凉处歇歇?” 赵永禄呐呐了一声:“恩”心不在焉极了。 不过他还是放下了铲子,与赵怀民齐齐往树荫下走去。 “你打算何时动身?” 不知怎得,他话头一转,目光逡巡着四周,不知道在关注什么。 将茶水递给大伯,赵怀民端着竹杯,抿了一口,坦然道:“后日吧,春雨过后是清明,天色想必是好的” “也对”“东西可都备齐整了?我看圆子瞧着有些小,不如派个老练的好手跟着?” 赵永禄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 “您平时忙着衙门的事务,身边少不了人,小子已经及冠,体子好,有个人搭把手就行,哪有那么娇气...” 他委婉拒绝了大伯的好意,语气温润如玉。 余光瞥见赵永禄脸色属实有点发白,便察觉到他定有别的意思,于是试探性提了一句:“汀兰瞧着不错,难怪堂弟一直念叨着” 赵永禄顺着侄子的目光也留意到兰花也吐露新叶,正在风中摇曳生姿,远远瞧着比寒冬里残颓的样子鲜活多了,他嘴角很快扬起一抹笑意:“许是水土好” “我瞧着也不错,不如取一些给恣哥儿带过去?” 说话间他已然起身,拾起一旁的锄头径直往汀兰那边走去。 “这孩子跟他娘一个性情,爱这些个花花草草,偏偏又耐不住性子侍弄这些东西” 嘶~呼,吭哧~,随着他一呼一吸,锄头掘进土里吱吱响,赵永禄这会儿一边舞着劳具,一边对着身旁人碎碎念。 虽然满头大汗,劲头十足,赵怀民知道:他心里牵挂着大儿子,只是山高路远,家中琐事缠身,赵恣也没能回来,只好默默地做一些事情,希望孩子能放下怨怼,往前看。 “这株太小了,那颗太大了,还是再找找...” “别看这花长得板板正正,很是不好养活。太冷了不行,太热了也不行,太干了更不行,离了山野里的土块儿放不了几日就死了。最好是连土挖出来移栽,这花才能勉强活下去” 赵永禄来来去去,端详着这些汀兰叽叽咕咕,就怕选择了个根儿不好的苗子。 忙碌的背影比刚刚形单影只瞧着鲜活多了。 第三日上午赵怀民便须坐牛车到码头,趁着天朗气清北去。老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赵怀民,随叫怀德送他至码头。 上船前,赵怀民远远就听见了大伯那姗姗来迟的身影,那日冷风猎猎响,吹得他宽大的衣袍呼呼叫,隔老远,兄弟俩就看见了他怀里那颗“探头探脑”的汀兰。 “大伯福安” 兄弟俩刚行礼,就被一双手拦住了。赵永禄喘着粗气,呢喃着:“可是来晚了?” “真是老了老了,也贪睡起来,这才忘了时辰”“我想着你也常常逗花弄草,这里正好有一盆根正苗壮的汀兰...,呼” 他还不忘描补着自己来晚的缘由,汗扑扑的脸上挤满了笑意。 赵怀民连忙接过那盆更精小的花瓶,含笑解释道:“大伯,我们也是刚到这里” “船家说还要等几个人,时间够着呢”“这花确实漂亮,还是大伯照料得精细些” 见长辈这般关切,作为晚辈,他自是不会有什么不满,触及那花,少年脸上扬起了笑意,语气不急不徐,宛若春风刚刚好。 待赵永禄心跳慢慢缓过来时,他目光看见身边来来往往送行人手里的行囊,拍着脑子懊恼道:“瞧我着这记性” “这是孟记的烧饼,还热乎着,快吃了垫吧垫吧肚子” 他从怀里摸出两个饼子,一个递给赵怀民,另外一个给了赵怀德。 赵怀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转头看了一边的码头另外一边的潦屋,指着屋子提议道:“大伯,那里没人,我们去那里坐坐?” 赵永禄举目瞅了一眼天色,又张望着船只,喊了一声:“哎~,船家!!何时开锚?” 乘船的小子正在迎来往送,听着这话,笑着回应:“快了快了,还有一个书生来了,咱们就走” 想必以为他们摧船吧。 三人见潦屋临河,视线开阔,能随时留意这船只的动静,这才踱步子往潦屋去。 茫茫江面,白茫茫的水雾袅袅升起,偶有沙鸥在岸边静立。 潦屋四处漏风,只有栏杆处可以依靠,算是给游子骚客一个短暂的歇脚处。 赵永禄整理着衣袍,兄弟俩默默地嚼着温热的烧饼,神色微漾,心思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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