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阳光渐渐柔和,林间穿过的风凉爽宜人,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几片泛黄的树叶从树梢落下,浮在金光烁烁的流水上,沿着蜿蜒的河道一直漂向远方——不知不觉间,大陆各处已漫上秋色,泛起凉意来了。 贫民区拆去后,苏托平原上没了人间烟火,却也没能恢复昔日的葱葱翠色,而是被硝烟战火燎得更加满目疮痍——华美袍子上的灰尘变成了火烧的破洞,也不知伤了多少诗人的心。 比起平原上的残破景象,苏托林地一如既往地葱郁幽静,越向里行,树木反而越是稀疏,突现的几片空地上已经盖起了简单的房屋。 从贫民区北区跟随科尔逃难来的人们终于得到了在林地生存的机会,不过他们只被允许生活在林地外围。若再向里走些距离,沿着山坡攀到地势更高处,就会看到波利考斯家族的城堡正矗立在不远处,黑色的城墙和尖顶被茂密的树木簇拥着,白日里还算显眼,到了夜里便与周围融为一体。 苏托林地的领主提休·波利考斯年事已高,常年待在城堡里,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露面,但他与外界的书信联系并不见少,所以在人们心里,还是对外界毫无兴趣、连回应都懒得给的大公爵卡尔索斯更自闭一些。 然而自从穆里尔去世之后,苏托城堡中就再也没有传出过消息,无论阿约娜还是莱莫瑞恩,任何人的书信寄送到这里之后就像石沉大海,从未有过回音。从这个角度看,科尔·伍德确实不简单,现在还能见到提休·波利考斯的外人就只有他了。 不过,今天的苏托林地有些不太一样。 午后阳光正明媚的时候,有个人踏着林间的草叶,毫不遮掩地朝着城堡的方向走了过去,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士兵和密探想要阻拦,却没有任何效果,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轻松抵达城堡门前,抬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踏进城堡,四周立刻暗了下来。 大厅中一副颓败气息,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但除了灰尘有些多,东西倒摆放得并不杂乱,看起来像是主人离家了一段时间,不久后还会回来一般。 黑色的军靴踏着灰尘向里走去,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中,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足迹。 一道黑影猛然从暗处窜出,朝着来人袭击而去,然而那人只是朝逼近的袭击者瞥了一眼,黑影便立刻停在了原地,犹疑着显露出了真容—— 那是个留着一头橘色长卷发的少女,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长裙,裙摆刚刚过膝,上面沾着些不详的黑红色污迹。 待看清来人面容,她收住脚步的同时也将从双手指尖伸出的尖利黑刺收了回去,两只手变回了年轻女性苍白柔软的样子。 “陛下,” 她毕恭毕敬地跪倒在地,却又犹豫着抬起头来看向那张苍白清隽的面孔,“您怎么……” “我来看看。” 伊泽法的脚下几乎没有停顿,直接沿着楼梯向上走去,目光也始终盯着二楼的某个方向,似乎那里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在等着她一般。 “可是陛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似乎想要阻止她继续前行,伊泽法终于停下了脚步,侧过身来看了下方一眼——眼神接触的瞬间,被肢解成无数碎块的幻觉在少女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冰冷的死兆夹杂着寒意从脚底直窜眉心,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垂下头道:“不,什么都没有,陛下请随意!” 伊泽法没说话,转身继续向楼上走,那股嚇人的威压顿时减轻了大半,原本环绕在她身体周围的黑气也渐渐消散在了空气中。 见她走进了二楼走廊,少女慌忙站起身来赶往了另一个方向,伊泽法察觉了她的动向,却毫不在意,而是继续朝自己的目标走去。 ‘二楼走廊尽头那扇门后的房间’,脑海里那个声音一直在这样告诉她。 是这儿? 伊泽法来到了大门前,伸手推了推,门被锁死了。 但这难不倒她。只是一抬手,黑色的雾气钻进了锁孔,沉重的大门应声而开,门内浓郁的死气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是个很暗、总是弥漫着血腥气味的房间。’ 脑海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伊泽法推开门走了进去,却没有看到想象中可怖的景象——阳光从紧闭的窗外照进来,屋子里除了遍地的尘土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沉淀过的血的味道外,并没有其它什么异常。她四下看了看:从陈设上来看,这儿只是间普通的卧室、一群孩子的卧室。 几张小床并排摆着,上面铺着白色的柔软的床垫和被子。有两张床上还放着已经落满灰尘的布娃娃,桌子上摆着一摞童书和几个大小不一的玩偶,房间角落里还放着一些玩具。 ‘桌子上白色玩偶的左眼’。 伊泽法看了一眼桌面,上前拿起了那个娃娃:它的左眼比右眼黑一些,看起来是用不同材质做成的。 她顺手将那只眼睛挖了出来,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又拿到眼前看了看——是冥石。 房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伊泽法将冥石收到怀里,右手一挥,黑色的火焰将桌面上所有的娃娃和书本全都烧成了灰烬,然后她回过身来,看向了门口。 脚步声全都在门口停住了,片刻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陛下,您在里面吗?” 伊泽法拉开了门,映目是一名白发苍苍、身材微胖的老人:穿着得体的宫廷礼服,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一双小眼镜微微眯着,正是提休·波利考斯。刚刚的橘发少女正垂首站在他的身后,显然她刚才离开就是去报信的。 提休见伊泽法开了门,立刻躬身行了一礼道: “陛下远道而来,我本该早些出来迎……” 伊泽法不等他话说完,便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提休立刻噤了声,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朝屋内看了看,又小心地收回了视线。 “大领主这是不欢迎我来?” “陛下这是说哪的话,我怎么会不欢迎陛下。” 提休陪着笑脸说道,“只是我没有接到夫人的消息,陛下您这次来,似乎并没有得到那位夫人的准许……” “我来便来了,你还想赶我出去吗?” “这,陛下……您这样我很难办的……” 提休确实有些惧怕此时的伊泽法,但比起面对那位女士的怒火,他又宁可得罪面前的人,也不想以身犯险。 不过面前这人也不是好惹的,伊泽法只是微微蹙眉,还未动什么念头,身上便自然地弥漫起黑色的雾气。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提休几乎尽了全力才勉强抵挡住下跪的冲动: “呃……陛下……” 他勉强开口,想要再劝劝对方,就在这时一个调侃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僵局。 “陛下,您就别吓唬他们了,您瞧瞧,波利考斯大人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完全没能察觉到有人接近,提休心下一惊,连忙回头,结果正对上了一双紫色的眼睛:“弗德大人!”他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太好了,您这么快就到了。” 特卡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双笑眼看向了屋内的伊泽法:“陛下还是和我回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去,虽然脸上挂着笑,但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点也不比冷着一张脸的伊泽法少多少。伊泽法不想和他硬碰硬,不等他靠近便收起了气势,垂眼道:“好吧,我们走。” 她与特卡里擦肩而过后离开了房间,并在路过提休时撇下一句话,“波利考斯大人反应倒是不慢,希望将来对付我那位弟弟时,你也能有这份积极。” “还请陛下放心。” 提休躬身行礼道。特卡里从他身边经过时又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道:“母亲大人一直对你称赞有加,好好表现,她还会有更多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提休受宠若惊,身子弯得更低了:“大人请放心,属下定不会让夫人失望。” 离开城堡后,伊泽法渐渐放慢了速度,缓步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她身上被树梢间漏下的阳光照得忽明忽暗,特卡里跟在后方,目光始终落追随着她的身影: “陛下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 他忽然问道。 伊泽法闻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他:“是不是我的一举一动,你都要汇报给她?” 特卡里慢慢地跟到她的身边才停下来,一双眼睛认真地望着她,长长的睫毛下紫色的瞳孔被阳光照得如水晶一般通透:“陛下忘了,我曾经说过的:我只忠于您——只忠于您一人。” “那你那位‘母亲’呢?” “嘘——” 特卡里伸出手指挡在唇前,注视着伊泽法道,“只有她完全信任我,我才有机会替您保守秘密,不是吗?”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了伊泽法面前,轻声道,“比如刚才您在房间里找到的那个小玩意,虽然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打算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只要您不想让她知道的,我都不会让她知道。” “为什么?” “只要是为了您,我可以做任何事。” 特卡里柔声道,他的视线似乎带有温度,几乎要将面前的伊泽法融化在眼里,“所以,您可以更信任我一些,有些事完全可以让我替您去查——” “……” 伊泽法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向自己脸颊的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记得你不是——” “听从您的命令在科尔坦斯的前线带兵。” 特卡里惋惜地看了一眼抬起的手,将它放下后又道,“陛下把我支开,一个人来了这里,这样做太危险了。幸好我一接到提休的消息就赶了过来,您弄出的动静还没有惊动母亲——下次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被母亲发现了的话,您以后恐怕就没这么自由了。” “……从科尔坦斯过来,只要一瞬间。” 伊泽法忽视了特卡里后面那一串碎碎念,关注点落在了他异常的移动速度上——就算是法师的传送术,也做不到转移这么远的距离。 “因为是赶到您身边。”特卡里耐心地解释道,“只要我没有被困住,就能瞬间抵达您身边,这种力量只对您有效,去别处就不行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都不是人类能做到的。” 伊泽法盯着特卡里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您的仆人。”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说过,我不管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 特卡里被伊泽法看得心虚起来,挠着头看向一旁,纠结道,“怎么说呢,曾经的我或许称得上是人类,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那是什么?” “啊……”特卡里为难道,“这个很难解释……” “那我们是一样的吗?” 伊泽法忽然又问道。特卡里怔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她,缓了缓才轻声道:“您是人类,不是像我一样的……‘东西’。还请您不要怀疑这一点。” “人类?” 伊泽法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手上的戒阵并没有启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适应,现在她已经可以长时间不用戒阵的力量,全凭自己的意志力压抑住那股黑暗的力量了。 但归根结底,用着这样力量的她,真的还能称之为人类吗? “算了。” 伊泽法放弃了追问,转而问起了战事,“我让你去协助北部,情况怎么样?” “吉尓库恩要塞易守难攻,久攻不下很正常。” 特卡里不以为然道,“不过那里临近雪国,气候寒冷,附近少有农田,粮食产量低。就算到了秋收季节也难以补充足够的军粮物资——好几万人的驻军粮食消耗巨大,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我是说,你都做了什么?” 以特卡里的战斗力,一个人可以干掉半个团,有他在场,战斗形势必然会发生变化。 然而特卡里无奈道:“吉尓库恩附近有当年圣战遗留的龙血结界,我过不去。得等到军队占领了那里,将结界毁了之后我才能接近。” “原来如此。” 已经发现了吗…… 伊泽法眼底掠过一丝不起眼的失望,面上则仍保持着平静,“那你就只在外围协助进攻好了——本来我想让你去东部,但赞迪的态度很坚决,他要自己解决莱莫瑞恩和克萨约尔人。” “嘻……” 特卡里笑了起来,“他自尊心还是那么强啊。” “但东部情况不太好。战线被挤压得太靠后了,前线的探子死伤大半,现在连消息都探不全,我需要知道莱莫瑞恩和克萨约尔人近期的动向。” 伊泽法想到近期的形势,微微蹙眉道,“这段时间东部太安静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需要我帮着查吗?” 特卡里问道。她点点头:“你只探探情况,不要动手,也别让赞迪发现。” “没问题。” 特卡里微笑着应了下来。 “那就这样吧。”伊泽法点了点头,“前线不能少了指挥官,我们先回去吧。” 说着,她率先向前走去,特卡里也随着她一起向西而行,没一会儿两人便都消失在了林地茂密的树丛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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