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天气闷如蒸笼，蝉鸣悠长不绝。 热气淌过柏油路，爬上梧桐树压弯了树枝，再顺着门缝儿、窗缝儿，往青城师大的办公楼里钻。 一楼训导处。 门窗紧闭，老旧的空调开得很低，用力地运转着，吹出的风声浑浊，带着岁月侵蚀的年代感。 “还没看完吗？看完了就把这份协议签了！” 黄萱萱坐在办公桌后面，口气强硬。 办公桌前，满听微微低头，认真地默读眼前的支教工作协议书。 蓬松的卷发乖顺地散了几缕在身前。 按照青城师大的传统，大二结束后学生们就会按照两年在校的综合表现，被分配到不同的教育岗位实习。 满听的各科成绩、综合素养在系里都是拔尖儿，已经接到了直接留校任教的口头通知。 面前这份协议书，她若是签了，就等于主动让出了留校任教的名额。 满听左手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右手将桌面上的协议书推了回去，站直了身子。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一阵疾风卷起，拍打着窗户，天色忽的暗了些。 满听侧目朝外看去，天气不好，她还要赶回图书馆。 黄萱萱面上有些挂不住。 “不问问我为什么让你签这个？” 满听比同龄人入学晚，考上青城师大，留校继续深造，原本就是她既定的目标。 其它的，她暂时不感兴趣。 满听收回视线，直接看进了黄萱萱的眼睛里。 语气平静又坚定，“不签！” 即使穿着规矩得有些沉闷的黑色长裙，依然压不住她精致的眉眼。 眼神清冷如水，面色寡淡无波，眼下中庭长着几颗调皮的浅褐色的雀斑，恰到好处，让她带了些人间烟火气。 身无配饰，素唇瑰丽，是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也是，点睛之色。 黄萱萱被她这张脸晃了一下神儿，努力压住心中的嫉妒。 她也最烦满听这幅事事波澜不惊的样子，嗤笑一声，“若是不签，我只能采取特殊方式了……” “特殊方式？若是真有什么特殊方式，你也不会非要周末将我约到训导处，浪费这些口舌了。” 就算黄萱萱有权利走关系，能提前到拿到协议书，也不能强迫她签字。 “牙尖嘴利！” 黄萱萱转身从包里拿出另一份协议书，推到满听面前。 “我既然能提前拿到协议书，也就能提前知道林围是怎么被安排的。 ” 这一份，是留校任教协议书。 满听长睫微颤，攥紧了手里的书。 怪不得，昨日林围说了那样的话。 —— “不知道我能不能拿到留校任教的资格。毕竟，这种实习经历对以后得发展更有用。” 图书馆里说话需要压低声音，满听微微偏着头才听清了林围的话。 “不能！”她实话实说，“你的成绩未达标，尤其是《教育学原理》和《教育心理学》，说不准……” 按照往年惯例，林围的成绩说不准会被分去支教。 现在的大学生，很难吃得了这份苦。 林围打断了她的话，“万一刚好有个留校任教的名额空出来呢？” 满听道：“也不是没可能！” 这也是实话。 林围样貌还算出众，比起大部分男大学生，要沉稳许多。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和银丝边眼镜是标配，不少女生喊他“小林为”。 ——林为，最年轻的心理学和教育学教授，偏还长着一副顶流皮囊，禁欲又斯文。 林围很会利用这一点，刻意模仿再加上氛围衬托，即使他成绩不拔尖儿，师大的老师们对他也很是偏爱。 林围的眼睛亮了亮。 “……小满，我们是情侣，将来也会结婚，男人养家天经地义，若是我的工作前景更好，对我们的未来也就更好。” 乍然听到林围这似乎是穿上了裹脚布的言论，满听不解。 准备翻书的手顿住，摩挲着书页。 “你的成绩，即使没有拿到留校任教的资格，也能保研。而我……” 满听这才翻了书，抬头看向了林围。 “不要有太大压力，还有两年时间。你若是想考研，还有机会。就算考不上，我读研期间，你专心工作，积累下来的工作经验或者其它东西，不一定比读研差。” “我知道……” 林围看着满听的眼睛，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只是觉得你没事不要总泡在图书馆，也不要总是憋在校园里帮老师们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总是好的。” 满听应道：“好！我记下了。” 林围欲言又止，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 所以，他的意思应该是，留校任教不如出去支教。 “我和林围交换协议？” “不然呢？”黄萱萱面露得色，“林围留校任教，我去隔壁青城教育局，这样我们俩每天下班方便见面。” 她不放过满听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想看满听错愕、愤怒、再到伤心。 但她失望了。 满听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只是反问道：“我是林围的女朋友，你觉得在我面前说‘我们每天下班方便见面’这句话，合适吗？” 大一的时候，林围跟自己表白，她便应了。 再后来，白露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林围不是良人，林围跟黄萱萱走得太近了，林围目的不纯……她一直不曾在意。 眼下两份协议白纸黑字，黄萱萱能为林围做到这种程度，两人的关系是真的不单纯了。 黄萱萱不屑地冷哼一声，“你少在我面端清高。我和你之间，林围知道该选谁。他不跟你提分手不过是想照顾你的面子，还真以为他会把前途会废在你一个没有背景的孤儿身上？你能给他什么？也就只能主动让出这一个留校任教的名额罢了。” 满听垂眸。 “你给林围打电话，我要确认一下，这个名额是不是他想要的。”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我直接让他过来好了。” 黄萱萱直接拿出手机给林围发微信，嘴上没停。 “你这一辈子，就算再努力，也很难达到我出生就有的高度，你能给林围什么？像你这种出身，最适合去支教了，因为你随时可以感同身受自己的起点和处境，早日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若是你签了让出名额给林围，支教还能算是有个铁饭碗，若是你不签，林围和铁饭碗，你一个都得不到……” 满听的左耳很多时候不用力便听不清，她干脆不用力，让黄萱萱一个人唱独角戏。 林围来的很快，直接推开了训导处的门，语气亲昵。 “萱萱，这么着急叫我来……” 看到房间里的满听，他的话戛然而止。 “小满你……你怎么在这？” 黄萱萱接了话，语气更是亲昵。 “林围，是满听让我给你发的微信。两份协议书我提前拿到了，你们两个签字就行了。剩下的我来协调，也就是跟上面打个招呼的事儿。” 林围看到桌上的两份协议书，面色有些不自然。 然后又看向黄萱萱，满眼的不赞同。 不是说好了等小满主动让出来，再走下一步吗？ 现在算什么？自己张口要？ “你想留校任教？需要跟我更换协议书？” 满听将两份协议书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语气就像是在询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林围沉默片刻，反手关上了训导处的门。 天气又阴沉了些，他伸手按了墙上的开关，手腕上的表反射出细碎的光。 那是一块对于普通学生来说价值不菲的手表。 白色灯管闪了闪便亮了。 满听了然。 “好！那我将支教协议先签了。” 黄萱萱愣住。 毕竟不久之前，满听的那句“不签”很是笃定。 林围先是错愕，然后是狂喜。 他知道满听对自己总是带着些补偿似的包容，没想到能包容到这种程度。 “小满，你放心，我的工作前景好，全都是为了你。” 黄萱萱没忍住，冷哼一声。 林围听得很清楚，有些心虚。 毕竟这话，他也跟黄萱萱说过。 “签协议书之前都要体检的，你不一定能过。我也是怕这个名额浪费。” 黄萱萱看向了满听的右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长得好看能怎么样？成绩好又能怎么样？隐藏得再好，也是个右耳听不见的。反正协议签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利用完就会被林围甩了。 满听没回应，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从包里摸出一根中性笔，快速签好了支教协议书。 字如人，清瘦工整，笔锋凌厉。 一式两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留给黄萱萱。 黄萱萱谨慎，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才“好心”开口提醒。 “度西岭那边情况特殊，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做准备，将东西买全了带过去。” “度西岭？” 林围的声音突然拔高，快走几步，夺过了黄萱萱手中的协议书。 ——《赴度西岭小学支教协议书》 “黄萱萱，你为什么要安排满听到度西岭小学？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林围的声音染了些怒气。 “支教的地点明明有很多！” 度西岭原本是一座荒岭，前些年才发现山岭深处有个隐世的落后的村子。 建设水、电、网这些基础设施的时候，没少遇到邪乎事儿，磕磕绊绊好多年才整出个大概，今年才新增了小学。 一个漂亮女生，独自去那么落后的地方支教…… “你们两个交换协议书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我再去将支教地点更换，少不得再走别的关系。” 黄萱萱看了一眼满听，声音带了些委屈和不满。 “你俩这事儿也就是我哥一句话，要是再牵扯支教地点，少不得打点。这一打点……” 不用黄萱萱往下说，林围就听懂了。 打点，是需要钱的。 黄萱萱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但是看着面色始终平静无波的满听，林围嘴里那句“对不起”又咽了下去。 若要说，他最该跟满听说这句“对不起”。 林围捏着协议书，似是有千斤重。 根本没有力气撕掉。 “林围！” 满听这一声喊得很是郑重。 “留校任教的名额留给你，祝你前程似锦。” 闪电撕破天空，雷声由远及近。 “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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