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那个关于颖贵妃的故事。因为怀孕,老皇帝惊喜之下为她建了一座摘萼楼。哪知道建楼时间与陇右爆发灾荒的时间恰好吻合,她的灾难便由此开始。宫里宫外,人人皆说她是灾星,她的四皇子气不过,处罚了乱嚼舌头的宫婢,却意外引发皇后小产,惹得多少大臣上奏,老皇帝厌弃之下将他流放。 而四皇子这一走,就死在了半路上。颖贵妃得了消息,惊悸之下产下死胎,却又成了那帮人攻击她的理由。而摘萼楼一倒,她更是受灾名所累被贬进冷宫,没过多久就含恨而死。她仅剩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新皇,也被发放岭南。据说当年的承乐长公主,也是由先皇后作主,嫁了一个人品不怎么样的侯府嫡子,今上登基后才许她和离。 作为当今陛下的生母,颖贵妃因为一栋楼的兴建与倒塌,背负多少骂名。最后香消玉殒,却依旧没有人为她鸣不平。直到曾身为五皇子的当今陛下登基,才有人敢为当年的颖贵妃叫屈,可这些人或真或假的愤怒,又哪里比得上人家的亲生儿子和闺女? 如今的皇帝和承乐长公主,怕是最最痛恨的,就是曾经扣在他母亲身上的“红颜祸水”这四个字。而顾玉潭的这篇文章,表面上似乎离题千里,压根没有提及杜甫,只是在为杨贵妃和武则天这样的女子鸣不平,将大唐的衰退归因到了君主自己的不解民意身上。看似大逆不道,实则恰好搔中皇帝的痒处。 这篇文章别说是拿去参加乡试了,便是拿去参加会试,那些深谙皇帝用意的重臣们,哪个能不重视?更别说如果在殿试中让皇帝亲眼看到,心中会有怎样的触动和感激。因为自今上登基后,大家虽想借着为颖贵妃平反,来讨好圣意,却顾忌着先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不敢说得直白,来来去去也就是“天妒红颜”那几句。 而顾玉潭借古讽今,讽的却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历史长河中那些将罪名强加给女子的帝王将相,隐隐影射到先皇却也只能让人感知得到,却寻不出证据。这样将直白与隐晦集于一体的文章,如此矛盾,却又如此体察圣心。 这些在昨晚,顾玉潭便都想到了。她一直为难的,是这篇文章到底该以怎样的动机结尾。若是单单为这些红颜正名,那便是要彻查当年颖贵妃之事,还她一个公道。虽然此事也关乎顾家,顾玉潭当然想得到一个真相,但是却也明白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五皇子虽然在护国将军和内阁首辅的支持下登上帝位,但是毕竟时日尚短,朝中依旧有不臣之心。而曾经因四皇子流产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还好端端活着,听闻对政事也多有干涉。如果这篇文章的立意稍微偏了点,难免有挑拨皇帝与太后的嫌疑。 而今早听到谢崇椋的那句话,才让顾玉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收尾点。 人生短短数十载,总要祸福各一半,才是圆满。 她以此结尾,似乎是在劝那些无辜的香魂,半生享福半生哀苦,也算是一个圆满人生。实则有心人再细细一品,就会发现这话是在劝当今陛下: 您已经历经这人世冷暖,经历多少祸事连绵。如今得登大宝,便是福运的开始。 在太后一党看来,这可以是劝说当今陛下放下往日仇怨,可谓是用心良苦。在陛下一党看来,这可以是劝说他们卧薪尝胆,厚积薄发,毕竟此难过后,人生尽是坦途。 就像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顾玉潭的这篇文章,亦可有多种解读方法。哪怕有人“误解”,她也总能想办法圆回来。 看似句句随心,实则逻辑缜密;看似圆滑世故,却又内含赤胆忠心。孔大人与诸位夫子,忍不住摇头笑叹,这等笔法和心计,委实不像一个十来岁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所写,倒像是读尽了多少历史沧桑,看尽了多少朝代更迭后的通透与智慧。 当然,郑老夫子也看完了这篇文章,却是忍不住脸色铁青。他在那字里行间努力寻找错漏,却发现几乎无懈可击。半晌后,他阴沉着脸看向顾玉潭:“此次是由你二人比试,若是挪用他人文章,可就算是作弊了。” 他这话一说,杜绾便是腿下一软。 而顾玉潭则皱眉:“郑老夫子这是何意?” 郑老夫子看向她的目光满是质疑:“你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能写出这样的文章?笑话!只怕是你书院的哪位先生所写的吧?也不知是你私下挪用,还是他们授意与你,这祈焉书院的学风,还真是堪忧啊!” 谢崇椋目光一冷:“郑夫子慎言。倒不知你如何证据,说这文章就不是玉潭所作?” 贺茗也气得脸红:“我看郑老夫子是有意针对我祈焉书院,哪怕扣个莫须有的罪名也要将书院拉下水。敢问孔大人,这可算是诬告?” 知府大人也十分不满,往日里只觉得这老头刻板了些,经过此事才发现,他竟然是如此气量狭小、颠倒黑白之人。他冷哼一声:“郑夫子这便是要我现在开公堂了?那便断上一断。” 郑老夫子与杜绾都是心中一慌,虽然别人不知道,可是杜纤与杜绾却是亲耳听到过郑老夫子吟诵这篇文章。杜纤如今被送回了杜家,万一等她清醒后出来作证,这一老一小的名声可就算是尽毁了。 郑老夫子心中有鬼,转头哼了一声,算是作罢了。而杜绾并未看到顾玉潭的文章,只是刚刚听郑老夫子竟然怀疑顾玉潭的文章是祈焉书院的夫子们所作,就知道了必然不同凡响。 她一时间竟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输得不冤。否则拿自己老师的文章,就算取胜了也不光彩。 她一改之前的不安,淡定地看向孔大人与诸位夫子,等待最后的结果。 果然,孔大人与其他夫子商议过后,便严肃宣布:“此次比试,顾玉潭胜。” 一时间丹县的学子们纷纷欢呼庆祝,就连原本跟在胡尧身后的几位,也忍不住加入了庆贺的队伍。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丹县的学子战胜昌县的学子,而且是两县案首之间的较量,够他们吹嘘很多年了。 往常丹县与昌县比经济从没输过,比文采却是从没赢过。所有丹县的读书人,在昌县的读书人面前就无端矮了三分。如今一雪前耻,却是靠着一位刚刚读书半年的女子。大家的目光又是钦佩又是复杂地看向顾玉潭,一时间倒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而这些目光中,却夹杂着一道带着恶毒审视的视线,顾玉潭也感受到了,转头去寻,却见胡尧混在人群中,看向她的眼神竟仿佛恨不得生食其肉。 顾玉潭蹙眉,胡家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这样针对她?乔瑛宁的死到底跟他们有没有关系? 她隐隐有种感觉,胡家的背后,有着更为黑恶的势力。 她转过头,视线却与谢崇椋对上。谢崇椋眼中的欣赏和重视丝毫不加掩饰,顾玉潭忍不住便笑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对谢崇椋会一直有好感。谢崇椋自第一面见她,便一直是以平等的态度来看她。 他尊重女子科举,欣赏她的才识,甚至于不遗余力为她提供帮助。这个年代的许多读书人为什么会反对女子科举?除了固有的男尊女卑观念的影响,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的恐惧。他们害怕女子明理,害怕女子走出那小小的后院,见到这个大千世界的精彩,更害怕有朝一日,这些女子甚至于会超过他们,成为国之栋梁。 为了保护自己的优势地位,他们不遗余力去攻讦女子科举,硬生生让皇帝给这项新政限定三年的时限。他们越是如此,才越是让顾玉潭感受到他们的心慌。 可是,谢崇椋不同。 她看向那人的清澈双眼,他远超这个时代的多数男子,可称一声“君子”。 而胡尧此时却真的慌了,他怨毒地看了眼顾玉潭,在人群中却对上另一双眼睛。那人眼神戏谑,对着他比了个口型:“你输了。” 胡尧的身子忍不住颤抖,没错,丹县赢了,可是他胡家输了。是他在郑老夫子面前多番挑拨,才让郑老夫子对顾玉潭憎恶至极。也是他时不时就在顾玉潭面前提一提乔瑛宁的死讯,才能让顾玉潭一直魂思不属,以至于上课频频走神。 终于挑起了郑老夫子与顾玉潭之间的矛盾,却没想到那个老蠢货竟然会让考了第三名的杜纤出来比试,差一点就让顾玉潭取胜。幸而少主早有预料,趁着郑老夫子派人去请知府大人的间隙,暗自操作一番,才借杜绾的手逼着杜纤发疯,搅乱了战局。 对局之人换成杜绾,也是他胡尧围着郑老夫子溜须拍马,又献上珍藏百年的好酒,才在对方酒酣之际套出考题,由少主派人提前告知了杜绾。本以为这次顾玉潭定会输得彻底,哪里知道郑夫子那蠢货教出来的学生也和他一样蠢笨不堪,竟然还能输给顾玉潭。 他才不信顾玉潭有什么真才实学,定是这郑夫子和杜家姐妹太草包了。可是这次,是少主给他们胡家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顾玉潭赢了,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就全部泡汤了。 难道胡家真的要被放弃了?胡尧被心中浮起的巨大恐慌遮住了所有理智,他咬牙看向顾玉潭:既然我胡家注定要泯灭,那你便来为我们陪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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