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椋一滞,这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真是猪头羊脑。送笔的时候只想着那是一对,很自然便送她一只自己留了一支,全然忘记了羊紫兼毫是小楷笔,《兰亭序》却是行书。 他尴尬地干笑:“是小楷,小楷没错……” 把袖中练了好几夜才挑出的临摹《兰亭序》放在桌上,又取走了原来那幅,谢崇椋这才讷讷开口:“要不,我再送你一支笔吧,我那还有极好的楠木笔,笔头是狼毫掺了猪鬃所制……” 他还没说完,顾玉潭便赶紧拒绝:“别别别,我家又不是没笔了,你若想让我练行书,我练便是了。是临摹你的这副没错吧?” 顾玉潭本是无心之语,却一语道中了谢崇椋的心事。他看着顾玉潭澄澈的双眼,忽觉得自己心思鬼祟。若真是为了顾玉潭好,他应该让她去临摹原碑帖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顾玉潭的字迹中有几分自己的痕迹,便觉得心中雀跃不已。 原来,他竟然心思狭隘到了这般地步? 谢崇椋越想心中越是愧疚,竟一时间有些不敢面对顾玉潭的目光,胡乱摇了摇手:“并无此意,顾小娘子自己随意就好。” 顾玉潭哑然,她说错什么话了吗?怎么谢崇椋刚刚还意气风发,现下却隐带着几分仓惶?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直到段月棠在门口叫他们出来吃饭,这莫名尴尬的氛围才骤然一松。 段月棠将厨房打扫得很干净,但是看着锦衣玉带的谢崇椋,还是有些局促:“家里地方小,便没有安置膳食厅,实在是委屈谢小公子了。” 谢崇椋却很是自然地落座:“伯母快别这么说,我上门叨扰本就不安。不过是吃饭罢了,坐在贝阙珠宫之中也未必能尝尽世间珍馐,身处雕梁画栋之外才能一览人世烟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用词考究却又很接地气,顾玉潭在一旁听得叹服,直想赶紧拿纸笔记下来这妙词锦句。段月棠也被逗笑:“谢小公子言之有理,那就请动筷吧。” 桌上的菜肴很是丰富,一道红烧鲤鱼,一盆羊肉煮萝卜,一碗软烂澄亮的红烧肉,一盘鲜甜开胃的梅子姜,再配上一碗香气四溢的七宝五味粥,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茂栗立在一旁看着,几乎要流口水。之前只听闻顾小娘子的母亲是卖包子的,却不知她手艺这般好,这等厨艺便是去开个酒楼也绰绰有余了。 段月棠让了茂栗好几次,他都不肯坐下用饭。她只好将所有菜与粥都乘出一小份,放在旁边不常用的一张小几上,茂栗得了谢崇椋的允许这才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虽然古人讲究食不言,但是顾玉潭在现代边看电视边吃饭早已习惯了,吃饭时便忍不住时时与母亲聊天。今日有客在场,段月棠只好示意女儿“好好吃饭”,可惜女儿没领会到母亲的用意,连忙扒拉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再次说起在书院中的趣闻。 段月棠无语,只好抱歉地对着谢崇椋笑笑。哪知道谢崇椋嘴里慢条斯理吃着,一双眼睛却紧紧注视着喜笑颜开的顾玉潭,听着她妙语连珠,也忍不住一直弯着唇角。 段月棠看了眼他的神情,心中突的一跳。她一边安慰自己,定是自己胡思乱想,一边又忍不住打量自家女儿逐渐长开的模样,眉似远山,眼若繁星,鼻梁挺拔而鼻尖圆润,檀口宛若点了樱桃般更衬得牙齿雪白。 即便自己身为母亲很想低调,可是看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却也实在是自豪与担忧并存。再看看谢小公子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明亮眼神,段月棠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吃这顿饭了,她总觉得自家女儿还小啊…… 即便隔壁邻居家的女儿同为十五却已育有一子,她也还是觉得女儿还未到出嫁的时候。 谢崇椋一顿饭吃得很是满足,身心愉悦地告辞离开,却发现顾伯母待他似乎不像初来时那样热忱了。他有些不解,一旁抹干净嘴巴的茂栗倒是觉得唇齿留香,忍不住为顾小娘子的母亲说话:“公子,您以后可揣着点,别太……明目张胆了。” 谢崇椋一愣,继而皱眉:“我做什么明目张胆了?” 茂栗嘿嘿一笑,却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言了。 谢崇椋回到书院时,天色已黑了。他刚进自己房间就被人一把搂住:“好小子,上哪去了?” 谢崇椋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淡定地拨开对方的胳膊,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什么时候来的?” 柏安见没有吓到他,撇撇嘴也坐下来:“真是无趣。我申时就到了,下午和师父师娘一起用的饭。听师父说你被陆典吏拽走,给人家祖上上坟去了?” 谢崇椋无奈:“你还能猜不出怎么回事?” 柏安虽在临县做官,但是因他少年时也曾拜读在聆雅先生门下,对丹县的一众官吏也算是熟悉。他想起这陆典吏便不由得调侃:“这般似聪慧又似蠢笨,时而耿直时而圆滑的人,倒也是有趣。不过一个小小典吏,家底却是殷实,怎么,你不查查?” 见谢冲莲不语,他又凑过来:“听闻陆家的小娘子貌美如花,又很是知书达理,在整个丹县也算是佼佼。莫不是因此你才放过他一马?” 看着好友脸上的促狭笑意,谢崇椋面无表情:“要查,但还不到时候。还有,以后少听些传闻,尽是些不尽不实之语。” 貌美如花?知书达理?整个丹县的佼佼者不该是顾玉潭吗? 谢崇椋回想起见到她的每一幕:在陆段氏家中,她句句话将人气得跳脚,偏偏自己又一脸认真肃穆的小模样,那机灵劲儿真是越想越让人心动。 第一次去她家中,她不过才看了一日书,便能将他的问题尽数回答,虽有错漏,却依旧让他惊诧于那一份聪慧。 在书院外和今日的坟头边,她护母之心都令人动容,尤其今日,头一次听她带着哭腔的声音。纯孝至此,怎能不让人敬服? 还有山坡上的妙语连珠,害羞时的回眸一笑,就连今日吃饭时还不消停的一张小嘴,都让人不知不觉地倾慕。 倾慕? 谢崇椋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真的动了心?可她不过才十五岁,自己却已二十有三了。 但是…… 自己所见所识的女子中,无有比她更美丽动人的,也没有比她更聪慧机智的,更没有比她能与自己谈笑风生、心意相通的。即便是有吧,可是在她出现后,仿佛都纷纷后退了一射之地,将自己心中那片荒芜之所,只留她一人孑然独立。 她自悠闲自在,在他的世界来去自由。而他却不知不觉间深陷在那一颦一笑,只想将那娇俏的身影禁锢在自己一人的心田。 谢崇椋想得越是清楚,就越是一阵阵心跳如擂。 旁观的柏安见他突然不说话了,脸色也肉眼可见地转红,觉得怪异,赶紧拍他一巴掌:“喂,谢崇椋,谢蕴之!你想什么呢?” 谢崇椋被一巴掌拍得醒转,看向满脸怀疑的好友,慌张地拿过水杯遮住脸:“没,没什么,一时走神了。” 柏安自是不依不饶地非要问个清楚,谢崇椋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算是安顿住好友,将他推去了客房。而自己再坐下来时,心头却不由得发慌。 这样出众的顾玉潭,是自己无意中捡到的宝。若是等她再长大几岁,上门求亲的只怕是络绎不绝,到时候…… 自己现在便要抓紧时间告白,起码要对方知晓他的心意! 谢崇椋走到书桌前提起笔,便准备写信给顾玉潭。可是刚刚写下半个字,忽的又停了手。 “不成,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县试了,她如此重视,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扰乱她的心神。” 谢崇椋放下纸笔,又陷入了纠结。可会有人捷足先登?应当不会吧,听说书院中的男子们甚至起了个“顾老吏”的诨号给她,应当对她是没有那等心思的。 可是万一有隐于众人身后,像他这般偷偷动心的人呢? 谢崇椋围着书桌转了好几圈:“还是要多打探打探。对了,改日要提醒玉潭,以学业为重。” 来送洗脚水的茂栗在门外听到,差点一个趔趄。公子啊,您的这点心思,也就顾小娘子没留意罢了,怕是人家亲娘都看出来了。还劝人家学业为重,您先仕途为重吧。 茂栗叨咕了几句,这才敲了房门。 而确实如他所想,段月棠今日已察觉到了几分,加之平日里也会听女儿说起谢崇椋对她的照拂,段月棠也很是纠结。又怕是自己误会了人家的意思,又怕是自己女儿单纯被轻易哄骗,心思重重地在灶房想了半晌,决定还是先来探探女儿的口风。 “潭儿,在温书吗?” 顾玉潭停下练字的手:“娘,怎么了?” 段月棠走近一看,她虽不曾饱读诗书,但是因为顾令则在世时便最喜王羲之的《兰亭序》,临摹了许多,后来都被玉潭的叔伯们抢走。所以看到桌上这幅自然便认了出来,可是这是谢崇椋今日才送来的…… 她心中的纠结又添了一分:“潭儿喜欢这幅字吗?” 顾玉潭没理解母亲的深意,想当然地回答:“自然十分喜欢。” 王羲之是谁?那可是被后世尊称为书圣的存在。他的《兰亭序》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是他的代表作。这样无人可与之比肩的作品,只怕拿钱都不能衡量了,她有什么资格说不喜欢? 可是她的回答落在段月棠耳中,便是另一番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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