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七点有会,她们起吃了个饭,六点半吃完,温以回家,周雅回公司开会。 周雅本来说给她安排个司机送她回家,但她拒绝了,不想要那么多人知道这些事情,她自己一个人也能回家,她又不是残废。 附近有地铁站,她顺着导航走了半天,下班高峰期,大城市人流滚滚,又正好在繁华的区域,六点半的地铁挤得不像话。 晚饭温以吃得有点撑,周雅特意吩咐厨房做得清淡,她意外地吃了不少。 她走到地铁站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她懒得挤,转身果断离开。 她想着反正吃得撑撑的,散散步也不错,她很久没有好好出来走过,浑身的筋骨都缩到了一起。 她沿着长长的街道,逆着人群往反方向走,金红色的霞光倾洒在城市表面,映照在疲惫归家的人们身上。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天□□晚,她走得慢,越走环境越僻静,最后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一条小河边。 这河窄窄小小一条,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在手机地图上找了找,地图上根本没这条河,画着一条并不存在的街道,叫做胜利路,上世纪很典型的起名风格。 周围街景也与之前大不相同的,破落的街道,砖墙裸露,没有刷漆,建筑陈旧,无精打采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在路上,很少有交谈,只是沉默地走着。 她感觉自己有点累,应该不能再走,得休息一会儿,但是周围没有公共的长椅。 她到路边的小摊买了一杯自制的果汁,夜市刚出摊,只有她一个顾客。 她抿了一小口果汁,糖精与冲调果汁粉的味道。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喝这种饮料,一块钱一大杯,期待着妈妈问弟弟要不要喝,如果弟弟想要喝的话,那她也就能跟着喝上一杯。 那时候的她不知道世界有多美好,只觉得哪天能喝到这么一大杯甜甜的果汁,那所有的烦恼、难过、委屈都算不上什么了。 她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果汁,现在再尝到只觉得味道不过如此。 卖果汁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看起来很健谈的样子,一直和旁边摊位的摊主聊天,聊着聊着忽然想起在一旁安静看风景的温以。 “哎小姑娘。”他主动搭话道,“你也是来放河灯的?” 见温以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解释道:“今天十五,不少人来这放河灯。” 他指着那条小小的河,河水清清的,水很深,看不到底,河面闪着细碎的亮光,她现在顺着指示才看到。 温以是个无趣的人,大叔和她聊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他说一大堆,温以回一两个字,聊了没多久就聊不下去了。 他转回去继续和隔壁摊主唠嗑,温以坐了一会儿,果汁没喝完,太甜腻的味道,喝得她胸口闷闷的,有一点想吐。 她到旁边的公共卫生间蹲了一会儿,干呕了两下,没吐出来,索性忍着,走出来吹着凉风,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河边。 放河灯的人不多,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看到她,很自来熟地和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也是来放河灯的。 温以摇了摇头,她还在说,说自己的小儿子生了病,医生说手术很凶险,家长好好考虑一下,做好心理准备。 她没办法了,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有放河灯的,正好有摊位在卖做好的河灯,她就买了一个,祈求孩子平安。 温以看她把小小的一盏纸做的灯轻轻放在河面上,橙红色的蜡烛光只有豆子大,摇摇晃晃地随着水波飘荡。 她嘴里念叨着平安健康一类的话,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烛光打在她的脸上,熹微的光亮。 温以往前继续走,河灯越来越多,逐渐出现卖河灯的小摊。 她停了下来,站在一边,听卖河灯的小贩给客人讲解。 他说,河灯在每月十五放,为家人祈福,寓意很好的,十五块钱一个,价格也有寓意,每月十五,十五的月亮最圆。 温以在旁边偷听,听到这里不禁摸了摸小腹,微微隆起,很乖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宝宝生下来,她现在没有家人,宝宝是她唯一的家人。 小贩见到她,很热情地招呼她。 “妹妹,买一个不?” 温以歉意地笑笑,摇了摇头走开。 她走到一座小石桥下,桥洞里睡着流浪汉,灰扑扑的衣服,头发油腻打结,佝偻着身体躺在地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前方。 放河灯的很多人,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过这个流浪汉,流浪汉也感受到他们的经过,没有人在意。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有人把希望寄托在这小小一盏河灯上,有人不抱希望,自暴自弃地睡在桥洞底下。 温以站在桥边看了一会儿,看那些小小的灯盏、小小的烛光,如同永远不会熄灭、却也永远不会实现的梦一般,摇摇晃晃地飘进梦乡,然后被水波打散,被现实撕碎。 “放河灯吗?”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懒懒散散的,看热闹似的漫不经心。 “保佑家人身体健康,事业顺利,嗯——便宜一点买给你,你长得这么漂亮,十块钱一个,十五两个,来两个吗?” 温以回头,看到一个穿一身黑衣服染着蓝灰色头发的小姑娘,裸露的手臂上大片纹身,她的皮肤很白,深色的纹身在上面竟然意外地好看。 她有一点不良少女的气质,笑起来却又很乖,并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温以愣了愣,往边上退了两步,摇摇头说:“不用了。” “我没有家人。” 怎么会有人没有家人,温以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好笑,她刚才也想过,最开始看到河灯的时候,她觉得很漂亮很美好,也想过买一盏放。 但是为了谁买,为了谁放,温以想不出合适的答案。 少女闻言神色一滞,笑意减退,认真地打量温以一番。 “可以给自己放。”她说,“不要钱,送给你。” 她往回走到自己的摊位上,选了两盏做得比较漂亮的河灯。 “为自己祈福。”她把河灯递给温以。 温以觉得莫名其妙,她只是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呆,想吹一吹凉风清醒一下脑袋。 怎么忽然冒出来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刚成年,稚气未脱,在摆摊卖东西赚钱这事上又格外娴熟,没说两句就要送她东西。 少女把河灯强塞进她手里。 “没放过?” 温以没反应,她倒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我陪你放,不要钱,放心吧,我也没有家人,给自己放,就当玩了。” 她自来熟地伸手去拉温以的手,很礼貌地拉住手腕,冰冰凉凉的一双手,温以低头去看,指节分明,在月光下很漂亮。 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现在是傍晚八点,夜幕降临,路灯点亮,夜市展开,紧张的城市节奏陡然放松,散步的人们脚步缓缓,神色闲逸。 少女拉温以到河边,沿着台阶走到水前。 她把两盏灯放在地上,拿出打火机,本来是要点燃蜡烛,结果半路摸出一盒烟,抽一根叼嘴里,又把烟盒递给温以向她示意。 温以摇了摇头,她把烟盒收进衣兜,用打火机点燃烟,星星的火苗,刺鼻的烟雾升腾。 温以小心地控制着呼吸,却还是不小心吸进了烟雾,熏得她直咳嗽,胸口闷得厉害,捂着嘴干呕了两下,还是没吐出来。 少女见状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她捂住鼻子摆摆手,往旁边躲。 过了一会儿烟味散去,刚点燃的烟被捻灭扔在地上,温以抬头,夜幕下,皓月当空,少女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我叫花采。” 她说:“金玉的玉,厌恶的厌。” 她看着温以,捡起放在地上的河灯,拨开纸层,将蜡烛灯丝展在温以跟前,另一只手递来打火机。 “你来点蜡烛。” 温以照做,点好两支蜡烛,看着花采把河灯整理好,一只手捧着一盏,小心翼翼地放在河面上。 “平安顺遂。”她说,“吉祥如意。” 她说完扭头看向一旁呆呆站着的温以。 “以前我家那边的人,正月十五放河灯总这么说。” “平安顺遂,吉祥如意,没多少人能有这么幸运。” 幸运的人不是她,也不是温以,她说,不是你我,她们都知道。 不久前,她坐在小摊边上,坐在十块钱买来的小马扎上,远远看到温以一个人站在河边的孤独背影,她就知道这一切,知道温以的一切,也从温以身上的孤独,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那些难过的过去。 她本不叫花采,以前叫什么无所谓,她是个年轻人,以后可能会为自己现在的幼稚想法后悔,但她执意如此,执意做回自由的小鸟。 放这么一盏河灯有什么意义,没人说得明白,信仰相关诸事,她们无权置喙。 温以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水声哗哗,水光流转,她的眼睛被冷风吹得轻轻眯起,她的目光追随着飘摇的小河灯,摇摇晃晃地飘远。 她们亲手点亮的光,逐渐被河水与风推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点,如同星光黯淡。 她在这时候想了很多事情,想到了过去,想到了未来。 她忘了许愿,忘了该说那么一句“平安顺遂,吉祥如意”。 这是她够不到的愿望,许愿与否,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她看着烛光散去,看着猩红的火点被黑色的水浇灭,天上月圆,照不见人间圆满。 人间总是不圆满,她明白不该万事圆满,她经历许多不圆满,她本身就是一个不圆满的存在。 她回身望向桥洞,黑漆漆的桥洞,孤零零的流浪汉翻了一个身躺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当做枕头,星光与月光撒在他身上,看起来自由自在,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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