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寒凉,虞烟在被窝里啪嗒啪嗒掉眼泪。 她没指望隔壁谢公子能听见。 毕竟白日他已经神志不清,连她面对面说话也没有反应。现下他该是睡着了。 虞烟哭过之后,散了郁气,心下畅快许多。回过神来又连忙擦擦眼泪,忧心眼睛明日会不会肿成核桃。 仔细算一算,哥哥也该来通州探望她了。哥哥那般聪明,一定能及时找到她。 如此安慰着自己,虞烟转念便想到回家后的快活日子,倘若将这些歹徒全部关进大牢,那才爽快呢。 他们太欺负人了。 - 相锦相繁二人躲在夜色中,将女子的哭诉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 朦胧见得谢兰辞身形微滞,相锦挠了挠后颈,不确定地问身旁的同伴:“主子是去哄人了?” 话音未落,谢兰辞便到了树荫下,相锦脊背生寒,知道那句嘀咕一定落入了主子耳中。 未待行礼,谢兰辞便抬手,掌心是个小巧瓷瓶,薄唇轻启:“去查这药是什么来头。” 原是去取药,没有搭理那哭得伤心的小娘子。 相锦面色微变,慌忙抬头打量谢兰辞神色,急问:“主子身子可还撑得住?” 谢兰辞出身名门,十九岁便一举高中,前两年在御史台任职,步步高升。但半年前进宫禀事,回府后便撤了职,令他随楚将军巡视边关。 外人对此有诸多猜测,怎么想都是谢大公子在面圣时触怒圣上,才会被拨去做这般捞不着好的苦差事。 楚将军领着大批能人前去,细密查探之下,军中营帐上有几个破洞都看得清清楚楚,遑论那些有违律法的贪官污吏。 很是不巧,这一回揪出来的害群之马,并没有束手就擒,竟生出了谋害朝廷命官的贼心。谢兰辞作为其中唯一的文人,还是一个在楚大将军发怒时火上浇油的文人,心有不甘的贼子便一举挑中了这个软柿子。 相锦随行多年,自是知晓自家主子的身手如何,军中岁数相仿的小将军在他手下未必能全身而退。可相锦从未见过他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最后那一刀竟也不躲,生生扛下了。 歹徒死伤上百,活下的人里头,又有数个咬舌自尽。这一行人没能取了他的性命,在京郊又来了一波,下手如出一辙的狠厉。 他失血过多,退敌后晕了过去。醒来就成了这何家人找来圆房的一夜新郎。 谢兰辞眉目低垂,瞧不清神色,淡声道:“这药没有下毒。” 但效用太好,甚至与他调试多次的伤药不分上下,处处透露着古怪。 “我倒要看看是谁想要我性命。”谢兰辞眸底幽黯,唇角微牵,“来得正好。省得我再费心去找。” 相繁道:“何家并无异常。但那老员外已经备好喜房,明日便会有所动作。” 辉光寒凉,谢兰辞正欲回身,听得这句,不免往那小姑娘住的屋子投去一眼。 屋舍偏僻荒凉,远离繁华之地。满目所见皆是黯淡萧索。 这个小娘子哭得停不下来,但也不算令人厌烦。再有一日,便能让她回家去哭。 - 又是新的一日。虞烟捧着杯盏站在檐下,小口小口抿着,眉眼弯弯,心情颇佳。 清晨无事,吴二也没有来打扰。 也不知那何员外年龄多大了,找小夫人不够,还要找年轻健壮的男子,那应该很老很老了。说不准这两日夜间受了凉,一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虞烟一大早便盼着人死,回过头来又在心里同菩萨诉苦,何员外七老八十,这辈子害过的人不知有多少,才不是她心狠呢。 虞烟还没看够枝头鸣叫的小雀,门板又砰砰响起,一颗心也跟着绷紧,马上笑不出来了。 乌泱泱涌进一大群人,虞烟被喜婆拉着进屋,而后便听来人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堆吉祥话,屋里陈设简单,虞烟坐在床边,喜婆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明日便是算好的吉日。姑娘莫要误了吉时。” 待其他人离去后,喜婆仍留在这里,唇边挂着别有深意的笑,塞给虞烟一个小册子,嘱咐她夜里好生看一看。 谢兰辞那边也有人去过,但显然这何家上下,对小夫人的看重远胜于他。只给他留下明日穿的喜服,而后说了些会酬以重金的场面话。 众人走后,耳根子清净下来,谢兰辞将壶中剩余的茶水一滴不剩地倒了。 纵使无人动过,但只要有人来过,空气便也变得不大干净。 虞烟魂不守舍地掀开帘布,谢兰辞瞥她一眼。 她受的惊吓不小,咬得下唇发白,步子迈得又快又急,怀里抱着一册书。 虞烟昨日为了安慰他,还放下大话说她家中定然能寻来,没想到何员外这般心急,一时惶然无措,只能先把喜婆交代的事办好。 她把椅子搬到床边,坐下,小册子放于膝上,她手指细白,紧紧地抓住书脊,好像这样便能令忧惧散去些许。 虞烟示意他坐到床边,声音颤抖:“谢公子,喜婆让我们学一学,不然会吃亏的。” 谢兰辞默了默,是他眼拙了,这东西根本不配称作书卷。 “这本书,不用看。” 虞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哦了一声,肩背微松,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吃的亏已经够多了。 看了他好几眼,还是出口:“谢公子歇着吧。我不怕麻烦,我看过再告诉你这书中讲了什么。” 作势便要翻开,谢兰辞没有欺负小姑娘的癖好,拿过她手中的脏东西。 他克制着才没将这玩意儿扔出去,垂眸道:“比起那个喜婆,你更应该相信我。” 虞烟点点头,他说得很有道理,为缓解紧张,随口问道:“谢公子原本就会吗?” 虞烟仰起小脸,含笑看他,瞳眸澄澈,谢兰辞顿了顿,未免她再问下去,颔了颔首。 翌日两台不起眼的轿子出现在门前,虞烟换上何家送来的婚服,出门时脚下发软,险些跌倒在轿前,谢兰辞扶了一把,掌心热意熨帖,虞烟轻声说了谢谢。 跟来看管的婆子打趣,虞烟只作未闻。 何家做得隐蔽,悄无声息地将人抬进府中,唯有喜房内外悬挂红绸彩灯,内外安静无声,没有围观的宾客。 虞烟由丫鬟扶到床畔,片刻后便听得一阵虚浮的脚步声传来。 虞烟从盖头下看见来人鞋履,悚然一惊。 来人不是谢公子。 虞烟一把扯掉盖头,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这人三十上下,面有纵欲之相,一脸□□,目光黏在她身上,一寸寸打量。 “好一个美人。大哥真是糊涂,何必便宜了别人。今夜便由我来当这个新郎官。” 伸手便要来碰她,虞烟往旁边一躲,醉酒的男人扑了个空,脸色涨红,啧了一声:“才一两日,便死心塌地认准那一个了?非得叫你瞧瞧爷的厉害。” 虞烟拔下龙凤烛挡在身前,烛光未灭,蓄泪的乌眸亮得惊人,颤声威胁:“别过来。不然我,我就放火了。” “瞧瞧,气性还真不小。若不想与我做夫妻,一夜风流也不错……” 话音未落,男子颈后寒光一闪,霎时鲜血迸溅,腥气扑鼻。 虞烟瞪圆双眸,躲闪后发丝散乱,一络一络地散在肩上,胸口一起一伏,眼睁睁地看他砰地倒在身前。 腥黏的血滴顺着剑锋往下滚落。皙白长指也沾了血点子。 谢兰辞眉眼冷凝,一脸煞气,眼前丧了性命这人的气味实在难闻,他皱了皱眉,抬眼见虞烟惊魂未定,犹抱着红烛失神,泪水珍珠般地滚落,哭得无声无息。 绕过伏地的尸首,谢兰辞抬手夺过她手中的红烛,垂眸一看,烛液将这双手烫得绯红,偏偏她还一无所觉,显然是吓坏了。 虞烟低垂着头,他只能看到她雪白纤弱的脖颈,在红衣映衬下娇嫩堪怜。这身嫁衣是一早便备好的,她这些日子又瘦了几分,这身衣服略显宽大,很不合身。 相锦料理好外间的事务,大步流星地往喜房走来。 谁料房门大敞,他在庭中一望,便看到他冷心冷情的公子站在美人面前,且那美人含泪不语,偏头时乌发微垂,竟黏黏糊糊贴到了他家世子胸前。 真是了不得。 难道这身喜庆的大红衣衫一穿上身,世子便转了性不成? 早知如此,老夫人也不用头疼世子的婚事,只管多做几身绯衣便好。 虞烟止住眼泪,纤长眼睫湿漉漉的,她眨了眨眼,忽然攥住他的手腕。 谢兰辞一进屋便闻到浓香,见她如此举动,不免开始怀疑起这浓香是有催人动情的效用。 虞烟又将他的袖子往上捋,声音嘶哑:“你的手串呢?” 谢兰辞有一串碧玉佛珠不假,他虽不信神佛,到底是尊长所赠,动手取人性命,不好带在身上。 虞烟看他不说话,绞尽脑汁为自己辩白,可脑子不怎么听她使唤,说话时结结巴巴:“我没拿。昨日还在。逃出去……再去找找。” “我收起来了。倒是你,好像有什么落下了。” 对着那双墨黑眼眸,虞烟恍然大悟。 她的珠珠还可怜巴巴地关在柴房里! 相繁身材魁梧,五大三粗,又不善言辞。 珠珠饿得眼前发昏,门从外打开,她抬头就看到这样一个莽汉,直以为小姐当真成了这劳什子何家的小夫人,一路上灰头土脸,摇摇欲坠。 在廊下见得一抹鲜亮的红色,珠珠快步奔了过去,扑到虞烟身上:“我可怜的小姐,一定受了大罪。天理昭昭,这等贼人早晚剖心而死,五马分尸。可怜我小姐年华正好,却要配那……” 珠珠咬牙切齿地骂了两句,倏然看到了虞烟身后的谢兰辞,身上正是与小姐相配的婚服。 珠珠话音顿止,险些咬了舌头。 瞧这气度容貌,与她家小姐站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赏心悦目。 这何家老大爷,内里昏聩了,只有这一双眼珠子还有些用处。 珠珠眨了眨眼,怀疑自己饿得眼睛不中用了,她怎么看到院墙之后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相锦道:“火势渐大。主子请离开此地。” 虞烟是蒙着盖头被抬进来的,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谢兰辞身后。婚服繁琐宽大,虞烟提着裙摆,一不小心,险些跌在阶前。 谢兰辞顺手一扶,直到她站直身子,才松开手。 今日已是第二次了。虞烟面如火烧。 哎。她饿得头晕,平日才不像这般笨手笨脚的。 相锦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世子难不成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不然为何会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立马将人扶住。 想到方才姑娘脸颊绯红,显然是容易害羞的性子,相锦正想收回目光,却又与谢兰辞四目相对。 ……应是他想岔了。主子这样不解风情,哪会有小娘子两三日便许了芳心。穿上婚服再是俊美,也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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