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跑出了瑶光殿,藏进了琉璃亭,李仙芽的心都还在砰砰直跳。 鹿梦和晴眉提裙寻来,因为急切的缘故,两人的衣裙都湿了大半,见公主好端端地坐在琉璃亭里,一个长舒了一口气,一个呜呜咽咽地握住了公主的手。 “公主的衣裳怎么破了……”鹿梦捧住了耷拉在公主臂弯的丝缕,小声啜泣着,“都是奴婢的不是。” 李仙芽腾出手来,给鹿梦拭泪,方才将藏在衣袖里的琉璃盅拿出来,摆在石桌上。 琉璃剔透,一只背脊金光灿灿的蟾蜍安静地蛰伏在其中,只拿两只肿眼泡黑豆眼看着前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公主,它在发光!”晴眉讶异地捂住了嘴,“奴婢记得捉到它的时候,背上还只有浅浅一片金,这会儿竟然这么亮,做一只蟾蜍灯都使得。” 李仙芽轻嗯了一声,视线往瑶光殿落去,难免心有余悸,平复了气息后,先问正事:“宫闱局的人可来了?” “才一会儿功夫,怕还没走到。方才咱们的人都围在一起瞧热闹,竟放松了戒备,才叫这群虎狼闯了进来——” 晴眉懊悔拧眉,李仙芽安慰地拍了拍她,轻声叫她别怕,“这里是瑶光殿的地界,他们岂敢。” 公主温柔平和的嗓音,安抚了晴眉和鹿梦的心,二人镇定了心神,一人去安顿内侍宫娥,一人往仙居苑里取换洗的衣衫,一时间,除了守在亭外的内侍官,琉璃亭中只余下李仙芽一人。 金蟾蜍在琉璃盅里鼓着眼睛蓄势待发,李仙芽安静伏案,难免想东想西。 先前她在瑶光殿的基座下,捉到了这只会发光的金背蟾蜍。 彼时它正潜伏在白玉基座上,背上一点一点发着浅金色的光,估算着位置,正正好在寝殿的下方。 扰她清梦的罪魁祸首。 她向来不怕什么蛇虫鼠蚁,只拿琉璃盅捉了带回寝殿,又因这只蟾蜍金背生浅金色的光,委实是个稀罕物,故而才叫一整个九洲池未睡的宫人们来瞧,岂料刚吹熄了灯,瑶光殿外就有奇奇怪怪的响动。 这里唯她一人居住,平日里来往进出之人极少,最是清净自在的所在,今夜刚捉了金背蟾蜍,就有异动,难免会使人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彼时情势不明,她捧着琉璃盅悄悄出了寝殿,却撞上了那人…… 百骑司,沈穆。 蟾蜍鼓着腮帮子又叫了几声,背上的金光渐渐微弱下来,李仙芽的心却似在敲《破阵曲》,一声大过一声去。 李仙芽知道百骑司。 先帝遴选京官、皇族、公侯的子弟、组成百骑司,专职护卫天子,监视天下,人人都非池中物,一身通天的本领,乃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 拿匕首抵住自己的那个人,身量很高,暗夜里只能看见他身形劲瘦颀长,可箍住自己的臂膀却十分有力,以至自己难以逃脱。 他身上有柏子香的清气,倘或不是置身险地,还能闲问一道香方。 可惜看他的架势,是敌非友。 视线落回至石桌上的琉璃盅,蟾蜍背上浅浅一片金,比一旁瓷盘上点着的烛,还要明亮些。 人一旦安静下来,便会想东想西。 晴眉与鹿梦担心的事,也是她彻夜不能寐的缘由。 天恩浩荡,倘或舅舅当真要将她出降海外,那她又该如何? 她的心全牵记在阿娘那里,若真的出了海,恐怕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原本平复下来的心,此刻又烦乱起来,像是与她心意相通似的,琉璃盅里的金背蟾蜍,肚子咕咕几声,背上的金光,又一寸一寸地亮起来。 李仙芽在臂弯里埋首,暗暗下定了决心:倘或舅舅真的答应了曼度国主,那她只有以死相抗了。 正想到决绝时,鹿梦取了衫子回来,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晴眉在正殿里同百骑司的人交涉,才知晓他们果真是为了这稀罕物来的,百骑司为圣上办事,想来是圣上要它。” 李仙芽原就在心里恼着舅舅,此时听到这儿,没来由地起了逆反心。 “哪有这般巧的事?这只蟾蜍生在我寝殿之下,今夜才现身,他说要就要了?分明是方才瞧见了,才寻出这个借口。” 鹿梦为公主系上衣衫,想了想说道:“那奴婢就叫晴眉打发他走?只说没瞧见什么金背蟾蜍就是了。” 李仙芽穿戴好,将琉璃盅捧在手心,额心微微蹙起一道,“不成,那人方才见过我……” 她嘱咐鹿梦,“你只叫晴眉将人打发走,横竖那人不敢从我手里生抢。” 鹿梦应了声,转身就往瑶光殿里去了。 这厢瑶光殿外,一道孤清的身影站在阑干旁,协同百骑司做事的千牛卫中郎将崔万鼓手握刀头,走过来同他低声说话。 “……公主同寻常人不一样。四年前的法华会,她为皇太后捧净瓶,人人都以为她是入世的龙女,连青龙寺的住持,都要尊称她一声上真仙师。倘或金背蟾蜍真在公主手里,恐怕只能圣上亲自来取。” 手臂上的痛意隐约还在,沈穆心神回转,轻嗯一声道:“原来是她。” 知晓金背蟾蜍有着落了,崔万鼓明显放松下来,笑道:“瞧你的样子,像是不知道似的。你记不记得四年前的法华会,你我遥遥看了公主一眼,我心生向往,同你连声感慨时,你说了什么?” 见沈穆眼神探询,崔万鼓嗤笑一声,“你说,端坐莲花台的菩萨尚有三分笑模样,她却冷若冰霜,不好惹。” 沈穆剑眉微挑,不置可否,顿了一时转开了话题,“圣意难违,你我还是办事要紧。” “公主不愿现身,咱们难不成生抢?如今因着曼度国求娶一事,公主正同圣上闹着别扭,这事如何办,沈帅给个章程。” 崔万鼓显然是不愿意得罪上真公主,见沈穆拧眉,似乎在想着什么,这便将双肘架在了阑干上,喋喋不休。 “除非是中书省那位谏议大夫裴长思来,公主说不得还会给几分面子,否则想都别想。” 白玉阑干一声脆响,是沈穆的刀柄撞了一下,他转身向瑶光殿外行去,袍角隐入了寂夜。 肩披冷月,沈穆往瑶光殿以南去。 他是追踪循迹的高手,适才在廊庑下撞见上真公主之后,他便知悉了她的去处,只是彼时公主衣衫滑落,他才折返而去。 琉璃亭在瑶光殿以南,不过三五百丈的距离,沈穆踏上了涉水桥,只走了几步,便感受到了春水的刺骨。 他向桥尽头那座小亭看过去,周遭静深而黑,唯有亭中一点金光闪动,像是夜空里的一颗小星。 再走近一些,便能看见石桌上趴伏着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她似乎睡着了,那点微弱的金光在她的额上跃动,随着她匀停的呼吸,忽而亮在秀挺的鼻尖儿,忽而又亮在微翘的口唇。 她像雪,又像冻在山间的飞瀑,看似流动,却又安静地入眠。 再快要近前的时候,琉璃亭旁伫立的内侍官拦住了他,恭敬地问起他的来意。 沈穆往上真公主那再看一眼,思索片刻之后照实说道:“百骑司指挥沈穆,求见公主。” 内侍官客客气气地请他离去,“沈帅也看到了,公主在亭中小憩,不便召见。” 沈穆的视线不离石桌上那盏琉璃盅,手指一抬,一粒银镖飞出去,叮咣一声脆响,落在了石桌上。 睡着了的公主倏地抬起头,茫然地往他这里看过来,一双极美的眼睛对焦了许久,方才看清是谁。 李仙芽第一时间将装了蟾蜍的琉璃盏抱在了怀里。 “大胆。” 性子温柔的女儿家,连发脾气都很柔软。 沈穆向她揖首,又走近了几步,“二更三点时,圣上梦见了一只金背蟾蜍,命臣遍搜宫闱,以致冲撞了公主,是臣的罪过。” 李仙芽将将睡醒,耳目还不清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他的话听明白。 前头是说舅舅做梦梦见了一只金背蟾蜍,后面一句是对方才擒住她表示抱歉。 “一边说着罪过,一边向我丢暗器,沈穆,我看你并不知罪。” 她的嗓音在流水声里显出了几分稚柔,同平日里的清冷有些许的割裂。 沈穆又道了一句抱歉,“请公主将金背蟾蜍赐给臣,好教臣回去复命。” 李仙芽觉得很可笑。 怎么会这么巧,她将将捉到一只稀罕物,那一头舅舅就做了一个金背蟾蜍的梦,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再者说了,舅舅还存着让她出降海外的念头,她才不要把金背蟾蜍交给他。 还有眼前这个人,一言不发就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一刻若不是她冷静,匕首就会立时割破她的喉咙。 她冷冷地看着沈穆,旋即站起了身,将琉璃盅向着湖面倾斜。 “你要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开了琉璃盅的盖子,金背蟾蜍感受到了来自湖面的风,咕呱一声撑开了后腿,跃入了湖中。 她指了指湖面,“给你了。”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李仙芽就看见眼前这位百骑司指挥,一个飞身便扑进了湖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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