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监正的一席话使得崇宣帝开怀笑道:“知我者,非张监正也。” “借此宴会,朕倒不想摆什么皇帝的谱儿,爱卿们只管携家眷吃好喝好,带着孩子们尽情享受,才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崇宣帝年过半百,眉目并不显老态,龙袍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欣慰地望向那些少年和女郎,道,“燕朝的未来,还是要指靠年轻人。” 董皇后浅笑道:“陛下是许久没办过这么热闹的宴会了,妾身昨儿个就在想,陛下好像是头一次让臣子的家眷来宫里参宴呢。” “陛下瞧,董溢这孩子已然长这么大了,他们都说溢儿的脸跟我有几分相似。” 言毕,她朝着一个头戴儒巾的少年招了招手,“溢儿,快来拜见你姑父。” 董皇后宠爱自己的侄子是众所周知的事,因她哥哥只有董溢这一个嫡子,是以做姑母的,总要提携着点。 崇宣帝不让董溢行叩拜之礼,“朕既说了是当做在府中用膳,今夜又有圆月相伴,繁文缛节大可放在一边。” 董溢也是个反应机灵的,举止得体地上前作揖道:“那董溢便给姑父姑母请安了。” 崇宣帝看着董溢,细长的狐狸眼,中正的鼻梁,乌青的薄唇,怎么瞧都是有城府的一张脸,与温婉恬静的董太后差得甚远。 “溢儿是长高了不少,”崇宣帝慢条斯理地说,“朕这几年忙于朝政,犹记得上次见你,是在皇后的生辰宴,朕若没记错,你那会儿大概是十三岁?如今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吧?” 董溢颔首道:“回姑父的话,溢儿今年十六岁了。” “十六了。”崇宣帝眯起双眸,笑道,“跟太子一般大。” “朕听你姑母说你才思敏捷,在乡试考中了亚元,想来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崇宣帝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正在饮酒的牛侍郎,“牛爱卿,这中了举人的秀才似乎是寒门子弟?” 牛侍郎一口把酒咽光,抬手答道:“是,那秀才姓曹名麓,家境贫寒,中了举人后,他村里连摆了三天的酒席,曹秀才只读了五年的书,其文采却着实令人惊叹呐。” 天家对年轻人是格外的看重,好比刚入朝为官的膳部郎中,年方二十二,性子鲁莽,谈吐直来直去,然天家竟是从不与他计较。 可他们这些为朝廷操劳了半辈子的老家伙,若是犯了点错,天家的那双鹰眼就开始泛着冷光。 即使挂着笑容,他们也觉得后背发凉。 董溢犹豫片刻,开口说道:“姑父,侄儿算不得才思敏捷,死记硬背才勉强考中亚元。” “溢儿考中亚元,如何算不得才思敏捷?”崇宣帝知道董溢并非愚笨之人,语重心长地说:“乡试的考题朕略微看过一遍,出得中规中矩,但这批秀才功底扎实,你能把这些天资聪颖的人甩到身后,了不得了。” 董溢的狐狸眼转了又转,父亲交代过,若姑父是寻常人,那他的夸奖是可以安心接受,但若是天子,他的夸奖有时是别有意味。 “姑父这样夸侄儿,侄儿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 董皇后摇头笑道:“陛下,您听听,这孩子就是经不住夸。” 崇宣帝的心里多了些猜忌,董溢小小年纪便会转脑筋,背后必有人教着,“还不是你们对溢儿的要求太高?朕随意一夸,他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董皇后的面上尴尬,陛下指定是想多了,“溢儿自幼爱读书,妾身的兄长唯恐他累着,哪里舍得向他提高要求——” 侍女井井有条地端来第二轮的膳食,崇宣帝表情不耐地打断董皇后的解释,“好了,朕开个玩笑而已。” 接着,崇宣帝让董溢落座继续用膳,并举杯邀大臣饮酒,席间畅谈家常话,只字不提国事。 从汴京的气候说到勾栏新出的戏,再到江南的布料做得越发细腻柔软,不知不觉间,又扯到那群官宦子弟。 崇宣帝摩挲着酒盏,右手放在龙椅上,问道:“贺爱卿可在?” 忽然被点名的贺骥猛地起身应道:“臣在。” 天家向来很少点他的名字,贺骥琢磨着,难道是边疆起了骚乱? 不过在这么美好的夜晚,天家应该不会说这种扫兴的事。 贺骥静静地等待着崇宣帝发话。 “前段日子汴京盛传着一位名叫贺昀的小报,说他是贺爱卿的嫡子,年少英才,独自一人造出火炮,炸坏了商船。”崇宣帝饶有兴趣地问道,“朕听闻此事后很是想见见贺昀,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日贺爱卿带他入宫了吗?” 汴京流传天家会看小报的消息并不虚,崇宣帝不仅会看,而且看得比百姓还入迷,他一日不落的派宦官去买小报,若哪天宦官没抢到,甚至会受到责罚。 崇宣帝认为小报有弊有利。 小报把官员的私事窥探得一览无余,本不该让百姓知晓的政事,也被写了进去。 可若是没有这小报,崇宣帝到现在也无从得知哪些官员品德不端,哪些官员嗜赌成性,滥用职权。 是以,崇宣帝暂时对小报处于纵容的态度。 贺骥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完了。 到底是武将出身,面对千军万马尚且能勇往直前,贺骥以平常心回道,“臣带他入宫了。” “如此甚好,让朕看看名扬汴京的贺小郎君,有没有当年建威大将军的风范。” 崇宣帝的一言,令其余大臣纷纷望着坐在贺骥旁边的少年郎,正面瞧,剑眉英挺,侧面看,下颌分明,湛蓝的衣袍同夜色相融,高束的墨发飘动。 风范嘛,若是在战场上,起码也是敢热血冲在前线的小将军,但样貌……怎么瞧都跟贺老将军搭不上边。 贺昀初见龙颜,紧张是一定有的,惊恐是谈不上。 原来天家会看小报。 贺昀这般想着,不慌不乱地站于台阶下。 他该怎么向陛下自称来着?老头子之前压根没教他。 贺骥藏在衣袖里的手出了许多汗,糟糕,臭小子愣在那儿了,往常叭叭个不停地嘴成了哑巴。 何以配得上大英雄的称号。 少年吐字清晰,满是朝气地说:“将军府贺昀,拜见陛下。” “免礼。”崇宣帝喜欢看少年郎朝气蓬勃的样子,许是担心贺昀会怕他,问话时轻声细语,“是你造出了火炮?” “不。”贺昀直言说,“那火炮是我和朋友以及府中家丁一同做出的,不知为何让写小报的贩子编造成那样了。” 崇宣帝爽朗地笑道:“你模样是跟你父亲不像,但都为秉性纯朴之人,朕当时也怀疑,一个小小的少年郎,倘若做出这等厉害的兵器,我燕朝的武将,还要他们有何用?” 贺昀赞同地点了点头,天家不愧是天家,既愿意相信他的话,又能分辨是非和真相。 他说:“陛下真聪明。” 贺骥头脑发昏,这小子简直口出狂言,陛下当然聪明,还用得着他说吗?这是他该说的话吗? 崇宣帝眼角的鱼尾纹扬起,即使是与他最亲近的五皇子赵景祯,都不会轻松地说出来这种话。 在将军府长大的孩子,是和书香门第的孩子截然相反。 “火炮虽不是你一人做出,却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崇宣帝问道,“你可否告诉朕,为何要做这火炮?” “我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爱摆弄兵器,所以突发奇想,想着自己做出来一件兵器,”贺昀把现在当做是在文舒堂解答夫子的问题,两眼真诚地说,“要做兵器,肯定是要做最好最厉害的。” 实诚,乐观,城府浅,是崇宣帝对贺昀的印象。 崇宣帝直接问道:“那你将来是想入朝为官,还是如你父亲一样,到战场报效燕朝?” “我也正在纠结。”说一次谎就够了,贺昀忧愁地叹气。 崇宣帝鼓励道:“现在纠结不打紧,男儿志在四方,朕觉得你无论选择哪一个,皆可为燕朝增光添彩。” …… 听完天家问贺昀的话,云栖的感受颇深。 原来孟潇潇那日说得不错,原来天家也会看小报,这是其一。 其二,天家的脾气很特别,她以为长辈的脾气都大差不差,爱说教、爱劝人读书,或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而天家好像哪一点都有,又好像哪一点都没有。 总之若是无事,她希望不要见到天家比较好,这次坐着马车入宫,母亲隔一会儿就让父亲看发髻是不是乱了,发簪有没有歪…… 连国公夫人的大嗓门也变成了细嗓子。 “栖栖呀,你尝尝这个。”国公夫人夹了一块糖醋藕片放在云栖的小碟里,“元朔说你喜欢吃酸甜可口的,我方才尝了,味道极好。” 云栖抿唇笑道:“谢谢夫人。” 国公夫人打趣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和伯母生疏了,看来我往后要多去伯爵府走动走动。” 自从在东平王府结识了云夫人,她常去的地方除了樊楼、布庄,便是伯爵府了。 国公夫人吃斋念佛近三十年了,她深信天下因果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 云夫人的娘家在青州,她的娘家也在青州。 云栖生于寒冬,元朔亦是生于寒冬。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国公夫人替云栖盛了一碗红豆汤,“姑娘家要多喝点,对身子好,补气血。” “谢谢伯母,伯母也多吃些菜。” 姜素琴失笑道:“夫人别管栖栖了,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自愧不如了。” 宴会安排的席位巧妙,把国公府、将军府、伯爵府聚在一桌上,云蒲和贺骥痛快地吃酒,天南地北地聊着。 卫国公沉默地饮着闷酒,显然是不打算与他们交谈。 尤为尴尬的是,贺昀的座位是挨着卫元朔的。 卫元朔刚入席就认出了贺昀是那天的小侍卫。 身形和声音一模一样。 卫元朔有几分瞧不起贺昀,当日缘何不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身份? 小东西欺骗他可以,贺昀绝对不可以。 何况他也不会和贺昀成为朋友。 卫元朔起了为难贺昀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说,“贺兄弟看着有点眼熟,总感觉在哪见过——” “哦,跟云栖新买的小侍卫很像。” 贺昀笑而不语,这狗东西是故意的吧。 若不是卫元朔父母在这里,他才懒得搭理卫元朔。 未等贺昀开口,卫元朔问云栖:“你看,贺兄弟是不是很像你新买的那个小侍卫。” 云栖支支吾吾地说:“啊……是,是有些像。” “栖栖,你何时买了新侍卫?”姜素琴蹙眉问,“府里有和昀儿样貌像的侍卫吗?” 云栖一边在心里给卫元朔记下账,一边扯谎道:“那小侍卫家中缺钱,我雇了他两天,如今他回家了,并不在府中。” 姜素琴叮嘱道:“下次若有这样的情况,记得跟母亲知会一声。” 云栖:“女儿明白。” 国公夫人给了卫元朔一记冷眼,她清楚儿子的德行,无缘无故的,他不可能会说贺昀长得像侍卫。 人家贺昀的母亲还在呢,这浑小子却丝毫不守礼数。 卫元朔又道:“我听说贺兄弟从小欺负云栖,不知是真是假,今日得见贺兄弟仪表堂堂,怎么看都不会是欺负小姑娘的君子。” 他刻意咬重“君子”二字,阴阳怪气的。 国公夫人讶异地问:“是谁说贺公子欺负栖栖的?假的吧?” 其实她听过儿子说栖栖有个死对头,具体叫什么她不记得了。 身为母亲,她教导卫元朔欺负谁都不能欺负到姑娘家的身上。 在旁人看来,母子俩一唱一和,是在找贺昀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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