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原君府还是老样子。 诸晴从前的闺房收拾收拾就能住下去。 放妻书在官府那里入了库,诸晴从此与何家再无瓜葛。 闵都里多少双眼睛盯在那里,不出半日,所有人都晓得了这件事。 诸晴收到了许多昔日同窗寄来的慰问信件,有的真情实意;而另有一些,只是向诸晴探听情况。 她挑了些熟悉的朋友回了信,放下笔后怔怔的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不见一点阴霾,像一块纯色的丝绸,映在眼中仿佛泛着光。 这样好的天气,适合出去散步、闲游、或是跑马。 这个时间,何如大概该醒了。 只是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噔噔” 叩门声想起。 诸晴收回了视线,道了声请。 刘氏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红枣银耳汤。 亭原君府里还是有三五下人,不过刘氏来这儿,是有话要同诸晴讲,是以自己端了过来。 她将手上的银耳汤放下时,诸晴已经起身走到她跟前,握着刘氏的手道:“娘,何苦您亲送来。” 刘氏拍了拍诸晴的手背,拉着她坐下,又看了她几眼,才道: “不妨,我有事情问你,顺手送碗汤。” 诸晴将手抽出,捧起小碗,捏着瓷勺搅了搅,轻嘬一口,温度适宜,便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刘氏坐在一旁自顾自地说道: “你的话我不大懂,不过你爹那样的性子,我知道早晚要出事情。” 诸晴咽下口中的银耳,垂眸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咯。” 刘氏瞪了她一眼,气道:“你就是嘴上不饶人。” 她想到诸晴和离最大的原因,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嘴上嫌弃你的父亲,可出了什么事,你断不会坐视不理。” 诸晴不答话,就坐在那里轻轻抿着甜汤。 “晴儿,其实你不该回来的,你已经嫁人了,你爹出什么事情,与你没什么干系。”刘氏又道,“他欠的债,你已经替他还了。他做事情不周到,进了别人的坑,我陪他一块跳便是了。何必再搭上一个你。” 诸晴顿了顿,没有回复,继续喝着汤。 刘氏见她装聋作哑,也沉默下来。 好半晌,诸晴放下了碗,刘氏才再开了口: “这件事让你为难。其实你是顶重情义的,可我有时候只想我的姑娘多为自己想想。” 她轻咳几声,怏怏道:“我知道说这些东西烦人,可我忍不住想来找你说。” 诸晴抬眸看向刘氏,笑道:“娘,恕我直言,我知道自己回来,兴许也不顶什么用。但是要叫我躲在何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辈子都会后悔。” “况且……”诸晴略一停顿,又道:“我与何家终究不是一路人。何家新贵,总是要防备我这个姓诸的一些。” 诸晴自嘲般笑了笑,道:“我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耳朵,听见或是瞧见了,总要多想一会儿。” 刘氏撇嘴道:“你和何如过日子,管他们做什么?我不信何如那傻小子,也会防备你。” “何如是个好人。”诸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和熙了许多。 只是马上又淡了下去,却见她遗憾道:“就是他太好,我才更要分开。” 她望向刘氏,道:“娘,你知道的,何城能从白身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手上没犯过要命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朝中清流、新贵,说白了都是陛下的刀,成日里和那些王爷世家们对着干。他们小打小闹了这么多年,若是动了真格,难保不会相互攻讦。 那些新贵平日里称兄道弟,实际上各个手里都捏着一把刀,见到风向不对,随时会抽到砍向身边的故友。 当年陛下和皇后娘娘因为什么选中了我,我不得而知。但何城得了陛下授意,叫何如娶了我,这件事除了当事的几个人,恐怕不会叫别人知道。 那么在他人眼中,何城便是更值得提防的人。” 诸晴说了大段话,又觉得有些渴了。 她把碗底那些余汤喝尽,又道:“何城虽对我有防备,但从不曾苛待于我。更何况何如那样好,我怎么舍得陷他于不义。 更何况倘若父亲被查,就算我已经嫁人,难保不会牵连到他们。” 诸晴笑了笑,对刘氏道:“我的话也多了些,我的好娘亲可不要嫌我烦呐。” 刘氏也扯了个笑,将诸晴的额间碎发撇到耳后,又望着她唯一的女儿,道: “那我的晴儿呢?她该怎么办?” 诸晴握住刘氏的手,贴在了面颊上,柔声道:“只要大家都好好的,我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后边一段日子,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刘氏端着碗走后,诸晴又独坐了会儿,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芳絮已经为诸晴铺好了床。她望了眼诸晴,忽然道:“姑娘,不如将害群之马抓出来处理了?” 诸晴扫了她一眼,道:“可这群马里,每一匹马都可以成为那匹马,归根结底,是养马的人想要这匹坏事的马。” 芳絮颔首,又垂眸静立。 芳絮说的,诸晴也曾想过。 若是杀了安道易,是不是就能拦住他们的下一步棋。 但同何城一番对话后,诸晴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且不说天子脚下,处理掉一个成年男子有多困难。 即便当真得手了,安道易背后的人恐怕乐得看到这样的场景,趁机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再以调查为名,牵连出诸垣,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所有的事情,在一年前就定好了。包括她父亲的罪名、罪证,说不定她动了手,最后反倒让诸垣成了最大的疑犯。 所以这个局,是一道冲着诸垣来的死局。 哪怕诸晴对自己说:也许可以从那条地道、从穹王那里找到转机。 但是诸晴自己清楚,无论穹王想在这场局里扮演什么角色,他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想找到机会,很难。 而知道自己被盯上的诸垣怕得要死。 晚上用食的时候,他看着诸晴吹胡子瞪眼,一直在絮絮叨叨。 “……糊涂,你在何家,他们还能护着你;你回来了,你还指望着我护着你?多大的人了,一点儿也不懂人情世故,说跑就跑,这像什么话?女儿家家的,刚生的孩子都不要,我只听说过抛妻弃子,还是头一遭听说‘抛夫弃女’的,便是抛妻弃子,也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你这算什么……” 饭没进嘴几口,话倒说了一箩筐。 不过诸垣不爱读四书五经,也不把“食不言,寝不语”放在眼里。 诸晴自己吃饱了,放下碗筷,径直回了屋,气得诸垣又开始跟刘氏絮叨。 刘氏心不在焉的点头,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晚间消了些食,诸晴取出了久未动用的木剑,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 她两年没练过,动作生疏松垮,但好歹还有个型,练着练着找回了点从前的感觉。 忽然听到些许碎石掉落之声,诸晴目光一凝,提着木剑向发声处走去。 那边是院墙,诸晴还没走到,就看见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便是半个脑袋,因为这种不着调的行为太过熟悉,诸晴也立马猜出了是谁。 果然,没大会儿,何如的整个脑袋就从墙头钻了出来。 诸晴挑眉看向他。 何如刚探出脑袋,就瞧见了朝思暮想的人,不由得欣喜若狂。 ——虽然分开至多不过六七个时辰。 “你这像什么样子?”诸晴板着脸喝道,“要来亭原君府,堂堂正正的向我父亲递了拜帖来,爬墙做什么?要学学梁上君子的本事吗?” 幸苦来这一趟,结果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撞上了一张冷脸,何如委屈极了。 “我是来讨债、欸,债的!”何如话说到一半,忽然晃了晃,他低头看了眼下边,又稳了稳身体,继续和诸晴说: “你!你昨晚,那个,然后今早就跑了!你这是始乱终弃!你不能这么来!” 诸晴差点没憋住笑,仰望着墙头的那张脸,道:“昨晚还是夫妻,算不得嫖,我不该你嫖资。” 何如没说出口的“那个”被诸晴干脆说了出来,他闹了个大红脸,只是还不等他开口,接着又是一阵左摇右晃。 他一个没注意,向后倾倒,发出了一声惨叫并伴着一声砸地的闷响。 诸晴关切的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墙外隐隐绰绰传来对话声。 另一个应是何如的小厮烟桐,这墙接近一丈,何如自然翻不过来,他想探出个脑袋,下边还得有人驮着他。 没过一会儿,外边的声音歇下。 诸晴转身欲走,又听见有敲墙的声音。 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隐约听到些声音。 一直到贴在墙上,才听见对面道:“阿晴,我好想你……” 诸晴失笑,这不过才半日,怎么想得抓耳挠腮成这样? 许是刚分开,才这样耐不住思念。 只是她又开始疑心自己做错了,该更干脆点。 当时明明已经说了狠话,为什么后边还要再留两个月?明明说了百日宴后就走,为什么还要有昨夜?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诸晴收回目光,又悄悄地离开了。 墙的另一头,久未收到回应的何如不死心的又念叨了一刻钟,终于口干舌燥的放弃,垂头丧气的回了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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