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正四十年,九月。 阴雨绵绵,秋风戚戚。 洛都的百姓还未从奸宦刘全伏诛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被秦州萧衍十万大军东进的消息吓破了胆,纷纷冒雨出逃。 德正帝年逾六旬,昏庸无度,刘全乱世达十年之久,各地揭竿而起,坐地称王,其中势力最大者为秦州萧衍。 “小乱易平,大乱难治!雍王除奸虽有功,然各地反贼层出不穷,尤以萧氏贼子为甚,大魏风雨飘摇,江山不固,何以立储?” 左相张望之一人对峙百官,一句“江山不固”硬生生地拉住了雍王魏道章迈向太子之位的步伐,早朝结束时,更是转身留下一句“还是先想想如何退萧敌吧”便拂袖而去。 正德帝育有三子二女,均非嫡出,长子和太监总管刘全勾结谋反,三子雍王雷霆手段,在二子福王赶到洛都之前便已肃清叛贼,掌控全局,福王愤愤,其外祖左相同仇敌忾,朝堂之上多番对雍王使绊子。 雍王素以温良谦让著称,还要对左相所言恭敬称是,心中愤懑人前无法舒发,返回雍王府后便将自己锁于书房,提笔,笔下字迹凌乱,细辨可见“退敌”二字。 与此同时,雍王府凌霄阁内,顾云夏一袭青衣,柔美恬静,坐在窗边桌前,望着窗外梧桐出神。 细雨顺着梧桐叶滑落,秋风一吹,晕湿面前上好宣纸。 其上仅有两行墨迹,“退敌”二字之下是“联姻”两字,笔法大开大合,下笔一气呵成,不带半分犹豫。 洛都虽平,天下尤乱,其中又以萧贼为大,顾云夏心中明晰。 听闻萧衍豪奢喜美人,生平以杀人为乐,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为天下计,萧衍不得不除,然此时敌强我弱,唯有联姻才可稍作牵制换得喘息。 可,谁去联姻? “阿姊,阿姊”门外突然一声呼唤,顾云夏回过神来,才发现天色渐晚,雨势变大。 “哎呦,我的小女君,您慢点跑,小心雨滑。” 顾云夏站起身,刚要走到门口去迎,一个红衣小团子就跨过门槛跑进来撞进了她的怀里,是她的妹妹,雍王三女,魏无忧。 “阿姊,该用晚膳了,母亲不愿见我,你带我去喊母亲用膳吧!”魏无忧八月才过的五岁生辰,生的玉雪可爱,此刻小脸上一片焦急,拉着顾云夏就往外走。 好,找母亲去。 顾云夏弯腰抱起她往外走去,脸上露出笑意,边走边追问魏无忧今天学了什么,等她回答后不知道顾云夏回了什么,没一会儿就逗得魏无忧咯咯笑个不停。 可到了雍王妃住的院子前,听到侍女的回话,姐妹俩的脸上都露出了失望之色。 “母亲仍不愿见人?”顾云夏问。 “王妃身体不好,郡主珍重。”只劝顾云夏自己珍重,竟是对无忧没有只言片语。 魏无忧小嘴一瘪,眼泪汪汪,顾云夏心中软成一片,连忙去哄。 “我们去前院找父王和阿兄,母亲身体不好,身体好了就会和无忧一起用膳了。” 见无忧不哭了,顾云夏小心抱着魏无忧往前院走去,侍女连碧连忙上前撑伞。 顾父本是大魏大将,不想一朝死于平定叛乱前线,是天灾也是人祸,没有暴雨如注,没有反贼起义,没有刘全迟迟不下指令救援,顾父就不会死。 如今刘全已死,反贼却仍然猖獗。 顾云夏只觉苦涩郁积于心,想起便坠坠生痛。 那时她就暗暗立志定承父志,还天下太平。 当初许多起义之人本也是为了反抗压迫,伸张正义,但一旦起势他们却会压迫向更弱者。 比如父亲死后被赶出顾家,身无分文的顾母和顾云夏。 若是没有雍王路过出手相救,无名路边怕是又会多两具无名枯骨。 后顾母改嫁雍王,顾云夏被封清河郡主,一年后,顾母诞下魏无忧,不想产后身体虚弱,养病多年。 因此顾母对魏无忧颇为不喜,但幼子都有孺慕之情,顾云夏只能姐代母职,对无忧多有看顾。 不想到了前堂,雍王和世子魏有义都不在,早已到了日常的膳点,厨房来问过好几回,没有回复也不敢随意上菜。 小儿饿得快,顾云夏让厨房先给上了一碗魏无忧喜欢吃的肉羹,哄着她坐在桌边吃起来,再带着连碧去寻雍王和世子。 一问老管家才知两人都在书房里。 夜色降临,雨势渐消。 书房在王府东南角,前面有一片葱郁竹林,竹叶沙沙,隐隐能看到书房亮起的昏黄灯光。 “守门的阿愚呢?”刚到门前,顾云夏两人发现前廊竟空无一人,连碧不由嘟囔出声。 顾云夏眉头拧了起来,看了一眼前面亮灯的书房,转头吩咐道:“连碧,你守在这里,我进去看看。”说完,提着灯笼向里走去。 “父王,洛阳城如今人心惶惶,首要之计还是让萧衍退军。”语调发急,是魏有义的声音,定是忧心不已。 “如何退?要将无将,要兵无兵。”低沉之声满含无奈和疲惫,是雍王。 嗒嗒声传来,窗纸上映出一个忽大忽小的高个身影,似是魏有义在踱步思索。 突然,脚步声消失,窗纸上身影定住,略显兴奋的声音响起:“父王,不若联姻?” “联姻?” “对,联姻,以皇室之女嫁之换得喘息,我们便可徐徐图之!” 顾云夏微微颔首,没想到阿兄竟同她想到了一处,心中微喜,却被他的下一句话一惊:“若是貌美能得萧衍信任,探得些许密辛,秦州可下矣!” 竟是要一石二鸟,放探子于萧氏身畔。 这倒是顾云夏未思及之处。 不待她深思,就听到雍王开口:“不可。吾独有两位皇妹,宁定同福王一母同胞,张相定阻之;乐成貌寡淡,性柔弱,吾心不忍。此法实难成。” 宁定公主性格跋扈,加上当前福雍两王对峙,福王方肯定不会放宁定联姻以助雍王,而乐成公主性子柔弱,虽母家出身不显,但样貌平平,定讨不来萧衍欢喜,便是嫁过去,不过徒劳辜负春华罢了。 顾云夏顺着雍王的话思索,除德正帝之女外,再就是皇子之女,福王只有一三岁幼女,雍王有两女,无忧将将五岁,再…… 与此同时,房中魏有义开口:“父王——” “不可!”“踢踏”一声,似是座椅倒地,又“啪”的一拍桌声,雍王严词呵道,“温家那边已和吾商定婚期,明年春日,便是他们小儿女成亲之时!” “轰”的一声秋雷,暴雨骤至,狂风乍起,浓浓夜色倾泻而下。 手中的灯什么时候灭的顾云夏已经忘了,瞬间湿透的秋衫她仿佛也感知不到,只站在雨中望着那片竹林。 风雨袭来,竹子左右摇晃,但丝毫未倒。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从未见阿愚,她就该想到了。 既是他们所愿,又是她自己所愿,那么有什么不可呢? “有何不可?父王,我去!” 房门被突然推开,魏有义看着顾云夏走进来,她浑身湿透,天青色重重叠叠的秋罗裙皱在了一起,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水。 然而她站得笔直,掷地有声,神情坚毅,双目亮得惊人,一张芙蓉面被雨水洗刷得分外白净,反而显得整个人明艳夺目,好似牡丹盛放。 他竟从不知她柔弱的外表下是如此的刚毅果决。 本还担心她不愿,没想到如此简单她就答应了,一时间他脸上神情复杂,艰难张口:“云夏——” “阿兄不必多言,云夏知道你们是觉得此事难以开口才做这般打算,然云夏虽一介女子,亦胸怀大志,阿兄和父王但有所需,尽管开口!” “好!不愧是我魏道章的女儿。”雍王过去将一件大袍披在顾云夏的身上,关上房门,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了书桌旁,“事出紧急,若去联姻,你需记得……” * 秦州南华,萧军大营,雨后初晴。 “你要记着不许胡言乱语,不许左顾右盼,不许言语不敬,虽然你是大魏的使臣,但你要记住这是我们秦州的地盘!” 面前披甲执锐的壮汉一拉自己的佩剑,白晃晃的阳光被光滑的剑面反射入徐亚章的眼中,他伸手就要挡眼睛,却被面前人粗暴地拉下来,“干什么呢!看到没有,若是你有什么小心思,我手里的剑可忍不了!” “小子知晓。”郎中令徐亚章拱手应道,他心中战战兢兢,大半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想明白当时不过是朝堂上附和了雍王一句,怎么自己就被派来和那个杀神萧衍谈联姻的事情。 一路的颠簸略去不提,就是这满营操练的兵士瞪着自己的眼神都让他心中对这次出访不抱任何积极的预期。 此时明显萧衍占尽上风,岂是说联姻就联姻的? 我命休矣。 徐亚章心中一叹。 “你等着,我过去通禀一声。” 两人走到一处大帐前,大帐本来白色的外观已陈旧发灰,有些破损的地方还被用蓝色、棕色等其他颜色的麻布缝补,使得本来还显威严的大帐有些不伦不类,徐亚章想骂一句草台班子。 然而看着带路的壮汉规规矩矩地和守门的侍卫禀告,他们每人都穿着上好的铠甲,拿着顶级的兵器,神情冷硬,恪尽职守,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有一个侍卫进了大帐片刻,出来后又说了句什么,那个带路的壮汉便过来和他说:“得了,自己进去吧。” 然后大力拍了拍徐亚章的肩,让他险些踉跄,“你小子自求多福。”说完便直接离开了。 听说萧衍五大三粗,天生神力,不然当初他不过是一介乞儿,如何能在五年之内拉扯起这么一支大军,做了秦地的霸主。 但没读过书就是没读过书,性子粗鄙,豪奢,爱美色,喜杀人,定是一脸凶相,不容他人忤逆。 难怪那带路人让他自求多福。 徐亚章进了大帐,眼神向下,余光看到两旁的坐席上皆是人,却无人说话,寂静中莫名有一种压迫感,他不敢多加环顾,亦不敢抬头,便对着正前方的尊位行礼:“大魏使臣徐亚章见过萧……萧将军。”萧衍并无任何官职,徐亚章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能唤其为将军。 不想话音刚落,大帐内发出哄堂大笑,气氛骤然一松。 “傻子,抬头看看,上面可有人?” 一道雄浑的声音从左边发出,徐亚章顺势抬头,发现前方的尊位空无一人,才知道自己闹了一个大笑话,瞬间红顺着脖子漫上了脸。 他强压下狂跳不止的心,四处环顾,发现两旁共有五人。 左边首位坐着的是一个双目似电的络腮胡大汉,下首是一个身姿挺拔的方脸青年人,两人皆是武将打扮,右边坐两人,站一人,上首的是一个目光幽深、姿容俊美的高个青年,冷着一张脸低头在看一卷书帛,他旁边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白净少年,下首是一个中年儒生,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帐内陈设简单,未见过多摆件,明显进来之前这几人正在议事。 但此刻他们故意给他下马威。 徐亚章暗自计较了一番,走到那个络腮胡大汉前,作了一揖,冷言道:“我大魏诚心求见,将军何故作弄某如此?” “哼,人都没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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