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雨让我失眠,我又是一整夜没睡着,习惯性的侧过身体取下床头柜上的照片。 照片是张全家福,上面有一对夫妻和我,却少了一个人。 少的那个人是我弟弟,叫陈熙,我俩都是被人抛弃送到福利院的,但是他被带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福利院待了一年了,大概是因为我和他是福利院唯二正常的小孩,所以我和他走的很近,陈熙也喜欢贴着我,我们做很多事都在一起。 被人领养也是,那年我六岁,陈熙五岁,被领养时我们还没有真正的名字。 陈熙,陈攘,这两个名字是父母领养我们后取的,择取自“熙熙攘攘”这个成语。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养父母温柔的神情和平缓的语气,即使已经过了几十年,即使那时我才六岁。 养父母用手抚摸过我们的头发,像等待秋收的农民和蔼地触碰即将成熟的麦子,他们这么对我们说:自己要走的路总要热闹点,孤孤单单的过一辈子是很难熬的。 但很不幸,我走的路并不热闹,陈熙也是。 我弟弟去世了,死于毒贩的枪杀。 那一年,他19岁,还有几天就满二十,我给他亲手刻的玉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手心伤痕累累,下一刻,玉就断裂开来。 父母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几岁,噩耗让他们的侥幸化成了泡沫,臃肿的人影随同泡沫,一个消失,一个倒地。 我送父母去了医院,甚至来不及伤心,我将伤口藏起来,很庆幸,我伪装得很好。 当然,也许也可能是他们太伤心,没能注意到我。 我找辅导员请了很长的假回到家中,一心照顾他们,父母倒下了,但我不能。 我以为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挫折,但并不是,五年后,父母的身体情况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很多身体方面的疾病问题提前。 我知道,我恐惧的那一天,就快要来了。 父母去世前的一天,和我听到陈熙消息那天一样,下了好大一场雨,雨滴噼啪噼啪地打在窗子上,我一晚上没能入睡。 雨在我心里是一种不幸的征兆,五年前,陈熙因抓捕毒贩的途中被毒贩击杀,父母晕倒,陈攘守在病床前,连续好几天都是日夜颠倒。 自那之后,对于大雨我一直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的情绪。 并不是怕,只是恐慌,好像下雨和噩耗有了关联,只要每当一场大雨落下,我的亲人就会被带走。 这是一种迷信或者说是盲目,尤其是这所城市位居南方多雨的地区,时常都有雨。 我担心这场雨又是一场不幸的征兆,会象征着年老多病的父母离我而去,就像陈熙一样,把我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家里。 在那些睡不着的时间里,我时常去父母的房间里看看,探探父母的额头,给父母盖好被子,关好门窗,我对此不厌其烦,反而只有这样我才能意识到自己是有家的。 那天也是一样。 我走进父母的房间,却发现父母并没有睡着,看起来还很精神,那双眼睛也比往日更加明亮。 这也许是一种通病,上了年纪的大人眼睛里有着一种混乱,是无法凝聚视线的散乱,只能“看着”眼前的虚空发呆。 我的父母也是这样,而且不仅如此,父母的记忆力也下降得很严重,忘记了很多,很多时候会忘了我和陈熙,甚至忘掉自己的过去。 但父母的记忆深处,记得这个家。 我看见总是手抖的母亲手里稳稳拿着全家福,一切的一切让我更加恐慌,我怕这是回光返照,怕下一刻父母就会闭上眼睛,我就是一个人了。 我走上前喊了声“爸爸妈妈”后便坐在床旁,母亲看着少了一个人的全家福发呆,然后拉着我,努力聚焦视线,张口话语却含糊不清,只听得清一个字,“……熙……” 次数多了,这时候我已经不会哭了,我一遍遍告诉父母,陈熙是谁,去了哪里。 但我撒了谎,我骗他们陈熙只是去了远方,也许明天就会回来,带父亲喜欢的糖,带母亲喜欢的红玫瑰,带——我喜欢的陈熙回来。 不用担心父母会在第二天问起,在太阳升起后,他们又会忘却,我又一次次重复。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我发现他们没有气息的时候,我正端着做好的饭菜,路上甚至在为了想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想些新的话术,但我已经不用了。 我变成了陀螺,忙的停不下来,生活扬起时间的鞭子抽打在陀螺身上,让其转得更快。 这样的后果是陀螺不再如第一次被抽打一般发出铿锵有力的反击声,而是选择了沉默。 我送别了我的家人,也送别了我的念想。 我从记忆里缓过神来时,窗外的雨势渐渐弱下去,在窗上模糊成一片,我看不到外面的月亮,淅沥的雨声让我也听不到树上的蝉鸣。 我放好全家福下了床,打开灯,坐在梳妆镜前,看向镜子中的我。 皱纹爬上了我蜡黄的皮肤…… 啊,原来,我已经老了。 我以为我会顾影自怜,但并没有,我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已经三十了。 我太孤独了,在21岁接受了所爱之人的离世,27岁,又看着父母老去,而现在,我30,孤独的灵魂苟活了十年。 够了。 我起身从花瓶里拿出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取出双面的欧雅纸,包裹好红玫瑰,又取出一些小雏菊、情人草做搭配,一束玫瑰花便包好了。 打点好要带的东西,我走出了家门,袭面而来的大风让我打了个颤,我裹紧衣服徒步走向墓地。 这时天色还早,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向父母的墓碑,放下红玫瑰,和一方帕子,直起身时总会有一瞬间的发愣,这里少了一个人的墓碑。 全家福少了他的身影,就连墓碑也没有,因为怕被报复,所以在他去警察化和执行任务期间的偶然碰见也是直视前方,好像十几年的相处都是假的,我得装作不认识他,这是为了他的安全,也是为了我和家人,而他去世后,我也不能为他立碑,怕剩余的毒枭会打击报复,甚至挖掘坟墓。 明明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家人平安喜乐,求他安康。 却一件也没有得我心愿。 我小声的和他们讲话,即使他们听不见,没话了也要找几句。 我呼出一口气,看那被呼出去的气凝成白雾,继而开口: “爸妈,你们知道吗?我很感谢你们,是你们让我和陈熙有了一个家,我们不用躺在冰冷僵硬的床上,不用活在被抛弃的阴影里。 我和陈熙同样是被抛弃然后被人发现送福利院的小孩,但不一样的是,别的小孩被抛弃是因为身体或者智力方面的问题被抛弃,而我和陈熙被抛弃的原因连有病都算不上。 我不得而知,也不愿知道。 我曾经日日夜夜渴望的家,是你们给我的。 …… 爸妈,我骗了你们,陈熙并没有去远方,那个时候陈熙已经去世了五年了,怕你们伤心,所以我选择了欺骗。 爸妈,原谅我吧,原谅我欺骗了你们……” 我望向没有墓碑的空地,略微失神,细密的雨针扎进我的皮肤,融进血液似乎都变得冷得冻人。 “以前不敢也来不及说的话,现在已经没机会说了。” “……陈熙,” 一开始,我的声音压的很低,我还在怕,不敢让父母知道,可是,我真的太孤独了。 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喜欢你,是很早的时候了……” 直到我觉得有点累了,我才离开,这时候我一般会去一家面店,我很喜欢这家的牛肉面,而陈熙喜欢这家的三鲜米线。 只不过,热腾腾的三鲜米线被端上来的时候,陈熙着急吃,就会被烫着,一边用手扇去热气,一边夹起米线,看着很傻很乖巧。 那时父母为了方便我们互相照顾,于是塞钱让五岁的陈熙同我一起读一年级,所以,我们总是一起来这家的面店吃早饭,然后一起去班级。 来的多了,这家店的阿姨对我们就有些认识,只要是碰上过节日的时候我和陈熙到这家店她们就会给我们一些当时节日里盛行的礼物,仿佛把我们当成了亲儿女一般,但是却从未过问我们的名字。 到了现在,只剩下了我,和这家几十年不改价格的面店。 阿姨,哦不,应该是婆婆,她坐在一张桌子最里面,不说话,也不动作,她也老了,可能也认不出我了,毕竟我十多年没来了。 事实确实如此。 我不再想其他,招呼年轻阿姨叫了一碗三鲜米线。 之后便坐在座位上,我的面前不远处摆放了一颗盆栽,里面是一只多肉,只是看起来焉了吧唧的,我猜想,一定是有人给它浇了很多水。 因为陈熙也养过一些植株,水浇多了就会焉吧吧的,这时候陈熙就会耷拉着脑袋,试图施展起死回生之术。 当然,结果都是徒劳。 想到这我突然被逗乐,又一片刻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多肉面前,手指握着装有多肉的软塑料红壳子,用力挤出水,拿起小勺子给它松土。 我忽然想出声告诉她,这盆多肉已经死了,却在要开口的时候闭上嘴,小孩的眼里布满了童真,满眼的期冀,我突然就舍不得开口。 三鲜米线被端了上来,热气氤氲在我的眼里,我往后仰了仰脖子,逃离被热气熏红的下场。 再坐直,余光瞥见对面的小孩已经不再纠结如何救活多肉,现在却正被一碗微烫的三鲜米线烫到了舌头,不停的呼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碗温的汤,帮她顺背,那个坐在桌子里面的婆婆也走过来安慰她,嘴里偶尔嘟囔一句,“怎么和那小孩一样那么着急。” 我愣了一瞬间,想说些什么依旧没开口。 折返坐回座位上,我沉默下来。 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要把我的委屈和陈熙的事情告诉一个连我和陈熙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吗? 那些让我连张口都痛到不能呼吸的事实,又怎么能被我轻易说出口。 更何况,我也不能说,只有所有人都不记得,不知道陈熙的存在,这才是好的。 这个事实,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但也还是太迟。 陈熙年满18岁那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初具男人雏形的大男孩。 也许是受到父亲从警的影响,陈熙从小的目标就是要当一名警察,他曾经告诉我,他一定会成为众人周知的大英雄,要保护人民,保护国家。 这个梦想,在他18岁这年实现了,他穿着警服,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我和家人面前。 我看着他,总觉得他好像不一样了。 和我记忆中那个会因为害羞躲在背后抓着我衣服的形象相去甚远,现在的他,即使依旧还有些青涩,但已经不再是一个小男孩了。 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我看着他挺直的脊背,望着他的身影,一瞬间我的内心既高兴又空落落的。 这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爱的人。 我爱他害怕时对我的依赖,也爱那时为了理想而努力的他。 我爱他,但我们之间的隔阂是我永远不能跨出去的坎,他是我的弟弟,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更是。 这样的他属于我,属于父母,将来还会属于国家社会。 却不会真正意义上属于我,我一直都明白。 我递上我买给他的礼物,他却一眼看到了我给他祈的平安福。 陈熙惊讶地看我,说:“姐姐!这是你去寺庙里祈的吗?” “是啊,我想着平安福在我们不在身边时总能陪着你。”我笑了笑,做足了一位合格姐姐的姿态。 不是的,这是我的私心,我希望平安福能保你平安,能在往后的日子里也给我一个念想。 这之后过了很久,一年还是半年呢?陈熙回到了这个家,和他一起来的是一位警官。 警官姓陈,陈熙告诉我们,在警校的时候是陈警官一直在带他。 父亲和陈警官相谈甚欢。 男人在聊起天时好像有种奇怪的能力,哪怕不认识也能聊得敞开,更何况,父亲和陈警官都是警察。 他们从以前聊到了现在,自然免不了说到陈熙,陈警官谈到陈熙时总是有些骄傲,他说陈熙在警校表现很好,之后肯定还会有大作为。 我默默的听着,心中却也忍不住为他自豪。 吃完饭后天色不晚,陈熙忽然开口让我带他去曾经待过的福利院,我同意了。 开车的话并不远,我们没有进去打扰福利院的员工和孩子,在就下了装有钱的红包后,如了后面的油菜花地。 这是陈熙一时兴起,我便开车带他来了。 油菜花在我和陈熙的记忆里总是长盛不衰,开着黄灿灿的花朵,绿油油的枝干茂盛,牢牢扎进土里生根发芽。 我拉着陈熙的手慢慢走进了油菜花地,油菜花才堪堪到我和他的腰处,中间的小路还在,只是上面长满了杂草,走过去时会碰到油菜花,油菜花相互撞击又发出轻微的声响,惊扰了周围的寂静无声,我拿出一方帕子垫在下面,让陈熙坐下去,我自己则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在泥土上。 我正看着油菜花手痒痒想找根棍子时听见陈熙开口了,他问我:“姐,你还记得啊?” 我思索了一会,才想起他说的记得指的什么。 小时候我会牵着陈熙的手跑进油菜花地的小路里,油菜花很高,淹没了我和他,跑累了我就蹲在地上,我没有什么洁癖,也不管脏不脏,但我会随身带着一张帕子,因为陈熙以前偶尔提到过他很爱干净。 虽然长大后他已经不需要帕子了,但我也已经改不掉这个习惯,总是带着我自己做的那张“粗制滥造”的帕子。 就像现在,我还是习惯性的拿出帕子垫在土地上,但我和他已经长高了,不用担心抬头会碰到油菜花花朵下的枝干,现在变成了抬头会闻到油菜花淡淡的味道。 “当然记得,我可是你姐,怎么会不记得。” 他没回应这句话,只是起身去了外面,没多久,我看见带回来一根棍子,手上沾着脏兮兮的泥土,挠挠头对我说,“姐,我记得你说过,要是在油菜花地里不拿根棍子大杀四方一定是人生三大遗憾之一。” 我替他擦干净手,才接过棍子有些哭笑不得,反手给他来了个脑瓜崩,“你怎么光记我黑历史了?” 他捂着额头的样子显得有些委屈,控诉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笑着说:“就算你不是小孩子了那你也还是我弟!” 那个晚上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捡回了我的童真,在这个晚上我和他都是自由的。 但我已然忘了一句话,“命运所有的馈赠, 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 只是这个价码太大了,大到我要用余生来遗憾。 后来陈熙和我们都断了联系,这是为了保护他,也为了保护我们,偶尔的一次碰见我们和他也只能装作不相识,然后擦肩而过,摆在家里的平安福被换了一张没有他的,他就好像人间蒸发,我们家就像是没有他这个人。 陈熙接下任务后,我开始频繁失眠,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失眠,就是反复睡不着觉,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堵的我上不来气。 可人难受时,老天总爱与之作对,我的视频软件里开始出现一些缉毒警察被发现身份然后毒枭折磨的消息,这让我本就恐慌的心更加不安。 第二天上课时,我的心脏毫无征兆的抽痛了一下,这时母亲发来消息让我回家,我的不安达到了极点。 当我打开家门,发现父母沉默的坐在沙发上时,我有点站不稳,他们残忍的把事实告诉了我。 我大概是想说话的,但我一开口,喉咙灌进空气,让我猛然咳嗽起来,长久以来的难眠和无法承受的疼痛袭来,我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在医院了,父母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岁,我休息了两天便退了病房,回到家时看着房子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和心一样。 我们极有默契的绝口不提那个人,但我们都清楚,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久到我已经步入了社会十多年,久到我亲手办置了父母的葬礼。 久到我已经一个人孤独的活了这么多年。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和被陈熙养死了的那盆植株很像,陈熙喜欢给那些植株浇水,而那些植物的根却因为水太多而腐烂,最终死掉。 而我,大概就是被孤独淹没了身躯的可怜植株,终有一天,也会归于死亡。 我是个念旧的人,不敢忘记家人和我的念想。 我记得很多事情,记得陈熙小时候爬树上下不来哭着求自己,记得和陈熙在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地里乱跑,记得陈熙有点怕脏,但只有她记得了 没有谁会记住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个人是无关紧要的。 耗费自己的一切去怀念,这是一场赔钱还轻贱时光的买卖。 有的人或许要赔到身无分文,最后败在时间的漫长下。 我怕自己也忘记了,如果我活着没能记住,又要终日混混度日活在痛苦以及怕遗忘的恐惧之中,那不如将买卖做到底。 我吃下三鲜米线,拿起勺子尝了口汤,结账准备离开,离开大门的时候,婆婆走过来塞给我一个橘子。 我不知所措,婆婆却只是看着我一直笑,我的嗓子有些哑,只能生硬地道出一句谢谢。 我知道了,她是记得的。 我活着,有人能记住我。 可我父母死了,只有我记住。 可是爱陈熙的父母死了,被保护的人不知晓他的姓名。 只有我记住他了。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如果没有人记得那一段过往,那就让幸存者带着死前最深刻的记忆离开,永远不会遗忘。 眼泪在我的眼眶里积聚,我仰头擦去眼泪,打开手机,给陈警官发了条消息。 然后慢慢走回家,从出门到归家短短三个小时,却仿佛是一个世纪。 我的记忆在零零碎碎间回到我的面前,痛苦和快乐交织,让我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 但如果可以有来世,我希望我的家人平平安安。 也希望我和陈熙下辈子要人如其名,要走熙熙攘攘的阳关道,不要一个人过独木桥。 打开家门,我看着清冷的客厅,忽然止不住的眼泪滑落,也许是很久没有哭过,我蹲在地上,哭得几乎是撕心裂肺。 难过,痛苦,压抑着我,直到现在才敢发泄出声。 好一会儿,我才止住眼泪,又像是和刚刚的自己分裂了,我平静的从客厅的抽屉里找到了便利贴。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路上,我不停念着对不起对不起,说给很多人很多人听。 最终,我写下一张字条,然后安心的躺在床上,服下了安眠药。 白纸字条上写了三行字—— 陈警官,我今年30了 不想无依无挂的 我要去找我的家人和我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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