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先入为主了。”迎春摇头，虽然意外，不过想到他的出身，毕竟也属名门，虽然武将世家，可这到底是古代，君子六艺是他这样出身的人家必备的吧。 “你呢？”冯紫英问，看她喜欢一盘果子，便将那盘子不动声色地轻轻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迎春顿了顿，慢慢道，“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必担心安全问题的话，我只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看云看海看蓝天，就这么懒散地过一辈子。” “这倒是奇了，难不成，你现在要为生计安全担忧？”冯紫英好笑，看看她脸色，却收了笑，肃然道，“你别怕，这次的谣言，我一定处理干净，绝对不会给你留下任何隐患。” “我相信你。”迎春点头，这点能力，她相信冯紫英还是有的。 “可你还是顾虑重重。”冯紫英又问，见她迟迟不开口，便换了个话题，笑道， “不过，我却是也有些先入为主了。我还当你立志想要医遍天下，或是走遍山水，拜访各地名山古寺。” “医者父母心，佛渡有缘人。”迎春手上一顿，放下了茶盏，慢慢看着他， “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既然此时只谈梦想，自然只问内心。只可惜了，那些，不过是不可实现的水月镜花罢了。人么，终究还是要回归现实的。 所以冯公子不必担心，我答应你配合的事，不会反悔。至于我这救治世人的墨莲居士，既然已经当上了，也不会中途放弃这么不负责。” “如此，那你替陈夫人医病，救四娘家的那个小丫头，包括办私塾这样的义举，都是为了什么？”冯紫英蹙眉，只觉得越发看不懂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为了赎罪吧。”迎春抬手，指尖上几个红痕点点，在薄茧之间格外醒目，“我做过一个梦，得这医术的那个梦里，我杀人无数，为了生存下来，老弱妇孺死在我刀下的不计其数，虽然我手下总和我说，生于末世，诸般无奈，可就算一统天下后，我也始终难有好梦。 醒来之后，我心惊许久，终于明白，我这一生诸般坎坷，或许都是因我前世杀孽太过。 所以，让冯公子失望了，我救死扶伤也好，佛性渡人也罢，终究都只是为了我自己，多少能还一些前世之罪，让我下半辈子，或者来世，能去一个好点的世界。” 冯紫英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微微抿唇，一时却沉默下来。 “怎么？”迎春抬头，看看他的反应，“觉得我因为一个梦就这样胡思乱想，很可笑？” “只是有些意外。我知道你在贾府不受重视，却没想到你有如此想法，怕是世间许多男子都不可及的。”冯紫英笑笑，收回心疼的目光， “不过，你既说了前世虽然杀孽太重，却也一统天下，想来也是功绩非凡，你怎么不觉得，是前世积累的功德，让你此世生于贾府，虽然庶出，却也衣食无忧？ 就算你不这样劳心竭力地赎罪，你后半辈子或许也可以得一如意郎君，那你方才所说梦想，岂不尽可实现？” “冯将军年少得意，怕是根本没想过‘嫡庶之别’四字，也根本不理解京中女子的处境。”迎春挑眉，看了他许久，才失笑摇头。 冯紫英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她已经专心吃起点心，知道她不想再谈此事，心里一阵叹息，也只好暂时作罢。 迎春这么说，其实的确是故意的。 冯紫英近些日子来得太过频繁了，尤其方才这一路上，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次见了自己男装，觉得新奇，他的目光几乎就没离开过自己。 少年人的情意太过炽热，如此不加掩饰，迎春却很明白，他不了解自己。 想到他日后一点点发现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样，迎春心里不由自主的，竟生出了些惧怕。 她忽然说出这些话，就是想要以此告诉冯紫英，她不是普通闺阁女子，不是他，或者说是任何古人理想的妻子人选。 贾迎春其人，绝对不是他要娶得的那种贤良的庶女，或许外表看来，是颗清甜的李子，但是若他靠近品尝，怕只会发现，她只是个又涩又苦的酸枣。 何必呢？ 只是这人反应全然和她料想的不同。 看到她的男装，她的手，他这样的聪明人必定能猜得到她的性格，又听了她这些胡说八道的梦话，怎么…… “怎么没有露出看个疯子的眼神，然后和你公事公办，最好心里同时还能盘算着和你这次交易结束后就赶紧离开？” 小贝的声音无奈地传来，带着从没有过的叹息。 “不应该是这样吗？” 迎春避开冯紫英的视线，低头看着那素净的茶杯里，茶叶浮沉。 “你刚才说的，其实不全是为了吓他编出来的疯话，你是真的觉得自己末世杀人无数，残害无辜太多，所以死后也才不得安宁，要这样救人渡世，以此赎罪。是不是？” 小贝严肃追问。 迎春没有说话。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其实都是自愿的。你看不得世人受苦，所以末世救助路人无数，此生创办私塾，也不全是为你自己积攒口碑，你就是看不得那些失学儿童流落街头。承认自己善良就这么难吗！” 小贝要气死了，怒道。 “来了！” 迎春低喝一声，打断了小贝，给了对面冯紫英一个眼色。 冯紫英也已微微一侧身，借着抬手叫小二的动作，目光扫过近门的一桌茶客。 “是他？” 迎春随口吩咐添了几道茶点，等那小二一走，便问冯紫英。 冯紫英微微一抬手，迎春眼角微动，果然很快便在窗外看到方才距离他们不过一张桌子距离的一个青衣商户打扮的人快步走了过去。 “先别动，我的人已经跟上去了，人多了反而显眼，咱们且再等等。”冯紫英说，手上丝毫不乱地给她又添了杯茶。 迎春点头，依旧装作随意地坐了一会，又闲谈了半天，却再不提方才的话，只说些平常看的诗词散话。 看她有兴趣，冯紫英便着意挑了些从前行军见过的稀奇故事说给她听，时间很快过去，迎春听得津津有味，也意外发现他口才甚是不错，虽然都是些乡野见闻，或是部队轶事，听来倒也并不无聊。 只是这大半天等了过去，却再没旁的收获，两人眼看着日落西山，那跟踪之人依旧并无消息传回，便决定还是先送迎春回去，若是冯紫英这边得了信儿，他再去找她。 商量既定，冯紫英便带着迎春再次回到了林府外一条僻静小路旁，迎春正要告辞离开，却被冯紫英忽的一伸手，拉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怎……”迎春惊讶。 “别说话。”冯紫英轻轻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往外看去。 迎春眨眨眼，拽开他的手，贴墙站立，静静等了一会。 此时不用他再说，便是没有了武功，她现在也已经听出了外面越来越近的说话声。 “……你可想清楚了？贾二姑娘虽然身份尊贵，可在贾府好像也就那样，如果再传回这样的消息，你可想过她日后在京的处境？” 不算太过熟悉的声音，迎春却很快在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 “她是千金小姐，再难能有咱们难？况且二姑娘素来知道自保，你既然已经放出了这等消息，她自然明知道怕，到时候，你我都能如愿，也不算害了她什么。这里对她，终究是客居。” 这个声音，却是迎春再熟悉不过。 她惊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小巷口，只觉得心口发凉。 “别怕。”冯紫英的声音近在耳边，温和，却带着坚定人心的力量。 “我不怕。”迎春回头，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冷冷一笑，“只是没想到，林府里里应外合要逼我入绝境的人，会是她。” “该心狠时便当心狠。此事是他们出手在先，你别有顾虑。若实在不好开口，我帮你去说，定不叫此事坏了你和林家大小姐的感情。” 冯紫英皱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迎春只觉肩头一阵暖意，她先是一怔，然后轻笑摇头，顺势挣开了他温暖的大手： “不用。这是林府内宅的事，你不好插手。况且，你可还有自己负责的事。” 冯紫英心头苦笑，看着迎春快步走开，身形动作，皆干脆利落，若不知情的，怕是任何人都看不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闺阁女子。 军营重地，本无女子可入，但是他随军也去过塞外豪放之地，干脆爽利的女子也见过一些，却是无人能有眼前女子这般，让他捉摸不透。 你以为这是个书香熏陶出的名门闺秀，她却能徒手疗伤，手缝伤口，本以为她志在救世渡人，心有菩萨之志，她却告诉他，此生所求，其实不过安心一隅，别无他想。 冯紫英叹了口气，一路思索着去了府衙，却在进门的瞬间便吃了一惊。 “陈夫人？陈夫人和陈大人，这是在等我？”看着厅中正襟危坐的两人，冯紫英不解。 他刚才是路上忽然想到了件事，这才会临时起意，过来想和陈大人商议一番，怎么看这二位的意思，似乎是有事找他，特意等在此处？ 另一边，迎春从出来时的院墙原路翻了回去，不料脚刚落地，正要推开院门，手上动作便是一顿。 “小叛徒！林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迎春无奈，心里狠狠骂了句小贝。 “我冤枉！他刚来，我正要告诉你呢！”小贝的声音有些心虚，难得没有叫嚷，只是蔫蔫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脸色看着还好，估计也没太生气吧。” “回头再收拾你！” 迎春抬脚，视死如归地走了进去。 “姐姐既然回来了，父亲可算放心了吧，我就说么，姐姐素来聪慧机敏，凡事自有安排，父亲不必担心。” 见了她进去，黛玉立刻迎了上来，笑道。 然后，在上座林如海看不到的位置，低声道： “姐姐快说几句软话认个错，父亲素来面冷心软，你只要认错态度好，他不会过于苛责的。” 换句话说，如果她拒不认罪，那就要严惩了？ 迎春心头好笑，看向林如海，果然声音轻软，态度良好，可是说出的话却让黛玉心头一惊，瞬间连眼睛都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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