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的反应比迎春想像的还要更快,不过次日午后,迎春正在屋里看一本棋谱,便有小丫头子来传话,说是老爷请她往前厅一叙。 前厅一般是谈正经事的场合,没有书房那么私密,却也绝对不是寻常人家招待女眷的地方。 所以喝了两口茶,又回答了林如海一些可过得习惯,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提出不必客气这类的客套之后,便直接问道:“姑父找我,可是为着林妹妹?” 虽然早在女儿来信中看到过不少,第一次直面这样的直接,林如海也还是有些惊讶。 不过他本来也是要问个清楚的,当即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玉儿同我说了个故事,虽言是她梦中所见,但我忖度其中含义,应当是你告诉她的罢?” “姑父说什么,我听不明白。”迎春低头喝茶。 “玉儿说,你吃茶只吃碧螺春,从不爱老君眉,便是在老太太跟前,也不过喝上两口,不失了礼仪就好。”林如海看着她的动作,道。 迎春动作一僵。 “玉儿还说,二姐姐从来冷静自持,内敛隐忍,做事从不肯出挑露脸,行事也向来克制得紧,几乎不似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只在吃食上从不肯委屈了自己。”林如海继续道。 迎春把茶盏放回几上。 “二姑娘不必紧张,我也是关心则乱。先时贵府老太太言辞恳切,我又顾虑玉儿将来终身,这才匆匆送了她入京。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语气恳切道,“我也并非不肯认错之人,只是想那荣国府到底簪缨诗书人家,百年根基,想来教养必不会错,怎么……玉儿的梦里,却是如此不堪人家。玉儿说你从来看人准确,不知你可有解法?” “姑父前科探花,身居要职多年,看人办事都只有强过我百倍的,姑父且看不明白的事,怎么倒来问我?” 迎春知道躲不过去,也干脆不再回避,回头直直回视着林如海。 “公事再练达的人,也难料理家事。况且我总有诸般手段,到底公私不同,总不好对亲眷家人使,岂非小人?”林如海说着,虽然面色依旧平静,却还是难免有些尴尬。 迎春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 “看来,林大人不是不信此梦,只是不敢面对了。”她笑着摇摇头。 “二姑娘这话何意?”林如海眉头微皱。 “若信了,不必来问我,可若是不信,又实在难以解释此梦由来,是以林大人半信半疑。既有怀疑,却又不愿遣人暗中查访,是怕结论是大人不想面对的吧?” 迎春问。 林如海没有说话。 “大人既然找我来,我便厚颜当大人信得过我。既然如此,我便再多说一句。大人方才既说自己不是那等不愿承认自己犯错的人,那,容我冒犯问一句,大人究竟顾忌什么?是怕贾府察觉大人不信,心生不满吗?” 迎春看他不说话,干脆又追问。 “有些手段,实在非君子所为。”林如海苦笑。 他自认自己不是个迂腐读书人,可是官场沉浮这些年,许多事他虽然见过,甚至自己也做过,到底为君为民,也算问心无愧。 可为了一己之私,便暗中派遣人手,密探亲戚私隐,这样的事情,他也实在不想去做。 一是为了自己,二则,也是为了故去的亡妻,想想贾敏和他风雨十数年,人虽亡故,到底情份还在,若她地下有知,看着自己暗使手腕,窥探她娘家阴私,岂不心冷? 迎春心下暗叹。 她多少也能猜到林如海为什么会送林黛玉去贾府,左不过就是为了贾母许诺的太好,他又不了解宁、荣两府的现状。 可是之前不了解,她可以理解,现在她提醒了,他还什么都不查不问,只管眼睛一闭,自己乐得清静,却不管林黛玉死活,这就恕她不能体谅了。 “大人可听林妹妹说过,我们来时曾下船休整,捡到一只残了的小狗的事?”迎春忽然问。 林如海微怔,遂摇了摇头。 “许是觉着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妹妹不曾提起。说来也确实不是大事。只是来路上我见了一小狗,它断了腿,躺在路边饿到快死了。它是条野狗,没人为它付诊金,更不会有人谢我什么。可我既然有缘遇到它,我便要救它,亦不介意是否会脏了我的手。” 迎春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打算走人, “说好要同林妹妹一道用茶点,顺便商量一下去大明寺的事,就不打扰姑父了。” “你以为,我是那等珍惜名声胜过疼惜我妻女的小人?”林如海却忽然问。 迎春抬头,就见他目光深沉如晦,不见怒容,却明显有了丝怒意,说话的语气也再没一丝先前的温和。 “怎会?相反的,我以为大人是读书人,是君子。秉君子之道,有些手段不屑为之,我只有敬佩的。只是人生在世,很多事实难两全。” 迎春说着,起身对林如海福了一福, “迎春自知不才,亦无甚大智谋,很多事都放不下。比如,若要我在我唯一在意的家人,和我所谓君子之道之间做一取舍,我不会犹豫。” 天色渐晚,有下人照规矩在前厅燃起灯盏,林如海才恍然回神。 耳边再次回想起迎春临走前的话来—— “人生若有瑕疵,错事一,善事十,尚有弥补。可若因我担心自己品行有失,便全不作为,致人一生不幸,以泪洗面,我便是不曾失误,又岂能安心? 自然,这也不过是我这般没见识的小女子的没见识的胡话罢了。姑父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老爷?老爷在想什么?” 老管家疑惑地看着自家老爷忽然皱眉,又忽然苦笑,心下有些不解,因问道。 林如海摆摆手,自嘲一笑:“在想,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往日是迂了。我自为君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冷眼旁观,自私胆怯的懦夫罢了。” “老爷怎么?”老管家更加疑惑了。 “我且问你,贾府来的琏二爷现下是谁伺候着?”林如海问。 说要去找林黛玉吃茶聊天自然只是个托词,迎春这边辞了林如海,便回了自己院子,不想前脚刚进屋,后脚林黛玉就来了。 见了她一脸绯红,迎春心里也大约猜到了几分,也不说破,只先让她进了屋子来坐,又看了她命紫鹃端来的茶果,吃了好几个之后,黛玉才开了口。 “听雪雁说,才刚我父亲找了姐姐去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黛玉犹犹豫豫着问。 迎春脸色一僵,低了头去,连手里的糕点似乎都不香了。 “怎么?父亲难道责问了姐姐什么?”黛玉一惊,立刻起身就要走去找林如海。 “哎哎——你慢着!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你慌什么!”迎春反而吃了一惊,赶紧一把抓住人,把人抓回来。 “可是姐姐都是为了我,我……我……”黛玉说着,竟当真急哭了起来。 “别别!这都是我闹的!我和你玩笑呢!你别当真啊!”迎春倒真过意不去了,赶紧拉回来好生劝慰,说了半天,黛玉才破涕为笑,只是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拉了迎春细问好些,直到晚间摆饭,这才罢休。 “到底还是我的错,若非我连几句话都答不上来,父亲也不会生疑,猜到姐姐身上。”黛玉说着,到底还是有些愧疚。 “不会说谎又不是什么错,你道什么歉,更显得我带累得你不学好了。” 迎春失笑,看她还有些闷闷的,便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我本来就担心姑父觉得我想法太野,不放心我同你玩闹了,若你再这样闷闷不乐,姑父更该不喜我了,回头要是赶我出去,流落街头,你到时再愧疚也来得及啊。” “姐姐胡说什么呢,就算离了这里,难道真就没有去处了?荣府难道不是姐姐的家了?哎呀,不对!”黛玉终于被她逗笑,无奈道, “竟被姐姐绕进去了。父亲就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姐姐整日里竟胡说!” “你反来怪我?还不是你自己乱想,本来没什么大事,你偏偏一副做了什么事,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样子,那我只好顺着你的话来了呀。 你若真对不起我,我早被姑父不喜,赶出去了吧?可是你瞧,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姑父方才还特特吩咐小厨房添了两道菜,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迎春好笑。 “偏就姐姐会说话,明明戏弄了人,还倒说得人没理了。”黛玉也早看出来,迎春是在和她玩笑,故意逗她,也不生气,只是笑叹, “亏得父亲前儿还说呢,看姐姐说话行事,就知道姐姐为人处事必有格局,不是一般闺阁小姐可比,要我多和姐姐学习呢。” “姑父同我才说了两次话,又哪里知道这些。必是你同姑父美言了我,夸大其词罢了,我哪里那么好。”迎春笑道,忽然伸筷子的手一顿,挑眉看向黛玉,“对了,我还没同你算账呢。我问你,你可是同姑父说了,我吃茶挑剔,且极好美食的?” 黛玉一愣,脸上笑容也瞬间僵住。 院门外,周姨娘领着贴身丫鬟刚要叫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黛玉清脆的笑声,还伴随着各种“姐姐饶了我”、“姐姐我错了”的求饶。 周姨娘神情微怔,伸手拦住了丫鬟,停顿了好一会后,见里面玩闹声依旧未停,不禁咬了咬下唇,转身快步走开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雪雁听了下人回报,微微蹙眉,看着和迎春笑闹的自家姑娘,一时间有些犹豫。 “怎么了?”迎春却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因问。 “周姨娘方才来过了,只是并未进门,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就走了。”雪雁只好如实回道。 “周姨娘,就是之前咱们见过的那位穿着素净,也不怎么说话的姨娘吧?”迎春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形,问黛玉。 “姐姐记性不错。”黛玉点头,对雪雁道,“不必理会。若是周姨娘再来,也不必拦着,只管放她进来,但若她不来,你们也不用主动去打听。” 姨娘虽然算不得正经主子,可到底是父亲房里人,她身为晚辈,并不打算主动招惹。 迎春并不阻止,看她吩咐完,才喝了口茶,随口问她:“这孙、周二位姨娘不都是姑姑当日的陪嫁吧?只是如今她们二人皆身为姨娘,怎么如今你们府里后宅的事情,都是孙姨娘一人照管?那周姨娘,从来无甚作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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