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璧再一次睁开眼时,看见的却当先是一只毛茸茸的黑猫脑袋。 踏雪见得他悠悠醒转,一时惊得退了一步,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之间便是扬声懒懒地“喵”了一声,轻盈地跃下了床榻。 顾清濯听得这般动静,却是颇为迅捷地侧身抬手,踏雪便正正地扑进了他的怀中。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戳了戳踏雪的耳朵,低声埋怨道:“说了多少次了,这几天别去闹他……” 他随即将踏雪轻轻地放下了地,走上前来:“沉璧?” “……顾师兄?”苏沉璧抬起手来抚了抚额头上早已被包扎妥当的伤口,有几分昏沉地问道,“这是……过了几日?此事后来如何处置了?” “七月十四。”顾清濯思索了片刻,又将狼牙近日的一番处置简略地告知于他,末了说道,“暴尸似乎是严庄的进言,他本想再以彻查不当为由向河南府与大理寺发难,御史台却有人以长安初克宜展圣恩为由提议三思,高尚亦提议恩威并重,由此才按下了严庄的进一步打压,又有了布告中的后半段。” 他顿了顿,又道:“我原本担心那日的守卫队长是瞧出了什么破绽,却不曾想到他此后回到河南府时的一应口供皆如你所设想。” “有些奇怪……罢了。”苏沉璧微微阖眼摇了摇头,转而问道,“近日各处递交的情报如何?” “他们盯着的那些人皆无明显异动,放心。不过淳和坊那边传信,似有凌雪阁之人来过,只是未曾留下更多的痕迹。”顾清濯答道,“也因此,前两日我于淳和坊中尝试给凌雪阁中人留了信,告知他们你此前提过的安贼近日的可能动向。” “前几日安贼亲卫皆有调往西京之精英,人数不少,或许安贼有意亲临长安。他们未必不知,不过提示一二终归不是坏事。”苏沉璧应了一声,神色是近乎反常的冷静无波,仍是不多言语,“明白了,其他事情,我会再设法与他们商榷。” “沉璧,河南府那边也允了你的假,”顾清濯与苏沉璧相熟多年,自是觉出了些许异常,他撩袍坐于榻边,对上了苏沉璧淡然的目光,低声道,“我这儿也方便照顾些,你且在此先修养几日,不必多思。” “顾师兄,”苏沉璧略一偏过头来,正对上顾清濯的目光,带着些许苦笑之意缓缓纠正道,“这算不上‘如我设想’,的确是我杀了金阙,他不过如实汇报。” 骆玄身死,金阙背叛,不过只在这短短一两月之间。彼时苏沉璧能够冷静决断见招拆招,而摇摇欲坠的理智却在眼下尘埃落定转危为安之时骤然皲裂摧折。 顾清濯此刻方才恍然忆起,其实在东都沦陷前,苏沉璧也不过只是一个初入官场的寻常士子罢了。 “想也是如此,你若早有杀意,何至于反被他所伤。” “上月亦是我决策不当,最终又进言杀害了骆先生他们。” “换做他人,只会做得更糟。” “金阙手中的关键文书俱已毁去,其中也包括与你相关的许多。” “我知道。”顾清濯很有些无所谓地抱起了手臂,“你想说的是,若我还不与你划清界限,日后亦是无从证明自己的身份,白白沦为‘叛臣’?” “我自会设法保全足够多的人,但是……”苏沉璧微微颔首,那略显虚浮的神色语调皆如蒙上了一层轻纱,“顾师兄……我还是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是继续下去,以你我深交,日后再难回头。” “那又如何?活过当下,一切便仍可争取。你不退,我身为师兄,自然没有退的道理。”顾清濯对如今的处境虽也心存些许忧虑,到底仍旧抵不过骨子里的随性,加之此刻面对的是苏沉璧,他不愿令知交孤身为战,便摆出了十足的不在乎来,“便如昔日东都沦陷之时,若不暂且向狼牙低头,立时便要枉死,再说多少冠冕堂皇的忠孝节义,也做不了实事。” “……”苏沉璧默然片刻,神色却并未舒展,只是淡淡地将目光避过了几分,“有时候觉得,死在那时或许反倒轻松。” “若当真如此,你是一身轻松,我们么……只怕前次骆先生暴露之时,便要尽数遇害了。”顾清濯嗤笑了一声,微微仰起头来,好似在回忆着什么,言语间又不由得带上了些微温和的笑意,半是诚恳半是调侃地开口道,“记得当年在门中时先生便总说我是一等一的心大,若是只有我一人,应付不了这么多麻烦——可不要想着今后将那些连你都疲于应对的麻烦扔给我!” 苏沉璧终是垂下了眼帘,无奈地笑了笑:“……师兄说的是,我可不敢令师兄涉险。” 他这样说着,便缓缓地撑起了身来,示意顾清濯不必阻拦:“无妨……我自觉已无大碍——顾师兄,近日各处原本应交与我的情报你可还有留存?我想看一看。” 顾清濯无奈起身:“……好吧,你不要妄动,我去取来。” 苏沉璧转过眼去看向了窗外,方才短暂的彷徨软弱已渐渐地消弭无踪,眸中是一片斫冰碎雪的冷静。 日色正欲西斜,而前路更是渺渺。 —— “寒水……你放手!” 有惊无险地出得城后,江听澜猛地挣开了寒水紧攥住她胳膊的手,神色阴郁。 “放手任由你去城里闹出大事来?孤光,这里可不是凌雪阁。”寒水亦是神色不悦,压下声低低道,“半年前你闹的事儿如今都忘了么?” “我没那么蠢,怎么可能在狼牙眼下贸然出头?”江听澜冷冷地哼了一声,一时却也没有了更多的反抗动作,只道,“我不过是想乘此时机将‘金阙’之事查个明白——依我往日了解,那人不可能当真投效狼牙。” 寒水平素行事便是直来直去,此刻自然也驳得直白:“可不可能也都只是你的猜测,霜天昨日便与我说了,真相可以慢慢查,但你——为保证小队的绝对隐蔽,必须立刻出城。” “……他?”江听澜见他提及旧事,反倒是冷静了些许,面含讥诮地反诘道,“你这么听他的话,怎么不去问一问他,他那日是不是想先我一步杀了那叛徒?” “……”寒水一时无言,半晌只讷讷道,“我也并非事事都只听他的意见。” 见寒水不答,江听澜却也不再执着,当先一步便向着村野间的古宅联络点走去:“罢了,既已出城,不妨先将淳和坊联络点处的杂乱情报理出些头绪来。” “你……算了。”寒水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洛阳郊野荒村的几处古宅依旧是破败而不起眼,彼时残阳的余晖挥洒如血,二人尚未推门步入,霜天便已急急地打开了院门,见得他们无恙,方才松了一口气:“回来了?回来便好……” 江听澜见他面上神色确是担忧居多,便也放缓了几分语气,问道:“霜天,为何不借机与城中人会面,反而让我迅速出城?” “太冒险了,金阙手中掌握着仅次于寒蝉的内线资料,我担心你若不走,即刻便会被波及。”霜天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一番话自是说得在理,“联络之事终究算不得急迫,我们的情报来源也并非只靠他们。先前五六两月通讯完全断绝,我们不也同样能探得城中大致的情况?” 寒水亦是附和:“是啊,何况你与布告中人似有旧识……” 霜天淡淡地瞥了江听澜一眼。 “……好。”江听澜细细思忖一番,一时也是无从辩驳,自然便是依从了身为队长的霜天的决策,更是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寒水的这番“知无不言”,“那么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等一等‘长安古意’的消息,据传安禄山近日在长安暗中募集人手探查城内水路密道,更似乎有意亲自前往西京,暂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西京?”江听澜凭着昔日在长歌门中的耳濡目染,对此等异样动作的预判向来颇为准确,她扶额斟酌了半晌,忽而心底暗暗一惊。 今年安禄山军向南被阻于睢阳、南阳,史思明自北被牵制于景城、太原,正应是颇费钱粮军需之时。先前便已有狼牙奉命屠戮过长安城的皇室宗亲,如今……不妙。 寒水见霜天与江听澜皆是一副沉思模样,一时不解其意:“怎么了?” “若届时有调令,我申请留驻此地。” “不可。” “为何?” 寒水见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一时也识趣地退了一步。 霜天抱着手臂,难得露出了严厉的神情:“如方才寒水所言,你在城中的旧识看起来是卷入了此事之中。先前江随云前辈也曾提过,你不失为一个合格的凌雪阁弟子,但依照你的性情却断然不能做决断诸事的队长。” “……”见他提及江随云,江听澜自是沉默了片刻,却也不得不认同他的这番话,因而唯有颔首服从,“是我意气用事了。” 江听澜行事虽难免偏激狠辣,却也绝非纯然感情用事。倘若分不清私情与事理的主次,她便是枉为凌雪阁弟子了。 “无妨……”霜天亦是缓和了语气,与她各退一步,“京畿道若非急缺人手,通常也不会调用河南道的小队——且看来日吧。” 寒水与江听澜自是应声不迭。 江听澜自始至终却是攥紧了昨日从淳和坊联络点得来的密信,不曾示于他们。 其实信中所提及的也只不过是告知他们留意长安的动向,只不过末了又有意无意地添了一句叮嘱: “今城中屡生变故,吾等只得勉强应对。君当戒备,凌雪阁中或亦有居心叵测之人。七月十三,白虹。”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收到署名为“白虹”的密信。 —— 顾清濯取了书信折返内室之时,却见苏沉璧已径自下了床榻端坐于案桌前,垂着眼眸提笔缓缓而书。 夕阳自窗牖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正笼于他的周身,为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镀上了一层极浅的金色。 顾清濯快步走上前来:“沉璧,你……” 苏沉璧此刻正落下了最后一笔,而后便搁下狼毫抬起眼来,虽仍是面色苍白,却难得地又如以往一般,笑得温润从容:“顾师兄,今日既是七月十四,当祭故人。” “是啊……当祭故人。” 顾清濯似有所感一般长叹一声,再不劝阻,只于他的身侧微微垂眸,看向了纸上尚未干透的墨迹。其上既无收信者名姓更无笔者落款,不过以流云卷雪般的昳丽草书写下了前代诗家的寥寥数言: 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不?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苏沉璧抬手将那薄薄的纸张送上烛焰的尖端缓缓燃尽,细碎如絮的灰烬在缕缕夕阳之中扬起,闪着点点碎光。 顾清濯轻轻阖上了眼,于心中极淡地叹息了一声: 孰若别时?不若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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