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将至,江月楼中华灯璀璨,红如酡颜的灯光与飘摇的轻雾细细地勾勒出了处柔媚秾艳的轮廓,亦勾勒出座中人欢愉的面目神情。 顾清濯四望一番,仍不见苏沉璧踪影。 正中莲台的轻纱帷幕缓缓升起,台上依旧空无一人。 他思及苏沉璧先前的交代,压下性子,仍旧稳当当地坐于席中。 直到众人都等得有几分不耐烦时,四下的华灯方才又暗了暗,数名红衣的女子便在这时缓步走上了莲台,皆是面目朦胧,身段姣好。 花鼓咚咚响过数下,舞姬们的足尖翩转腾挪,眼波如醉,飘飘然如风流名士笔下旖旎绮艳的情诗。 最后一声花鼓响过后,琵琶四弦一声凛凛破空,将方才柔婉靡丽的气氛顷刻一扫而尽。江月楼的花魁沈黛衣抱着琵琶款款走上莲台,手中犹自吟猱。 四周的舞姬们再次扬起水袖翩然曼舞,只是这一次和着沈黛衣绕梁遏云的洒脱放歌,她们的动作之中亦是添了几分铿锵之意。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见曲如钩,古人知尔封公侯……” 这般别具一格的唱词令顾清濯微微一惊,抬眼看了过去。 —— 苏沉璧回望一眼青黑微红的天色,将手中绘着红梅的油纸伞随手置于院内廊下,抬手又一次摇响了那只铃铛。 不多时,金阙将偏门“吱呀”地推开了一半,见苏沉璧孤身前来未携兵刃,便半隐在门后微微舒了一口气:“快进来吧,随我去堀室详谈。” “有劳前辈。”苏沉璧笑了笑,一颔首便随着他走入了屋内。 金阙住处的堀室自然比不得玉成书院的开阔,几处满满当当的书柜占据了大半空间,余下之处井井有条地摆放着案桌灯台,不远处又有一只似是用于祛湿的火盆正跳动着赤红的火焰。 倒也算五内俱全。 “苏小公子,先前书院之事……”金阙引着苏沉璧一步步地走下石阶进入堀室,忽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是我调度不当,你若是心怀怨忿,不妨直言。” “晚辈怎敢僭越?”苏沉璧自是不愿平白撕破了脸,忙不迭地一拱手,委婉道,“前辈不计较那时晚辈的鲁莽要求,已是万幸。” 金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苏沉璧不必拘礼自可入座:“苏小公子客气,此次冒昧约你前来,便是要商议一番今后洛阳城中的一应情报联络当如何调整。” 苏沉璧暗自留了心,虽是恭敬地接过了金阙抵来的茶水,却只是假作抿了一口便端在了手中:“晚辈不敢擅自定论,不知前辈有何意见?” “我只是在想,如今情势严峻,凌雪阁那边是何态度?我们既是向他们提供情报,不论如何决定,都该问过他们才是。” “凌雪阁那边……” 苏沉璧略微一顿,正欲以其他说辞蒙过自己私下联络之事时,金阙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站起了身:“对了,说到凌雪阁,我近日亦是收到了一份奇怪的情报。” “不知前辈可否取来一观?”苏沉璧听得此言虽然戒心未消,但见得金阙这般恳切的模样,也不免略略动摇了一下先前的猜忌,不觉放下了茶盏问道。 金阙满口应下,好似全然不顾忌苏沉璧是否会有何动作一般,走向了一旁的书柜翻找起来:“自然可以,苏小公子稍待。” 堀室之中灯火摇曳,苏沉璧凝望着书柜的方向,不多时便见金阙取来一封小心折起的信件,快步走来:“就是它了。” “有劳前辈。” 苏沉璧接过信件,小心地将那信件缓缓展开。 信纸之上空无一字,只有一阵极淡的香气悠悠地弥散开来。 他心下猝然一惊,待要抬眼时,已觉得脑海之中昏昏沉沉地一坠。 “你……”苏沉璧即刻咬破了舌尖勉强维持住片刻的清明,抬起手臂试图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砰”! 金阙答也不答,乘着苏沉璧动作迟滞之时,直将一旁盛着滚烫茶水的瓷盏砸在了他的头上。 苏沉璧还不及去摸先前藏于袖中的匕首,便在一阵尖锐的刺痛与灼烫之中失去了知觉。 —— 夜雨细细。 江听澜于细雨之中侧耳静听,辨认出了江月楼中女子接下来的唱词: “君不见曲如钩,古人知尔封公侯! “君不见直如弦,古人知尔死道边! “张仪所以只掉三寸舌,苏秦所以不垦二顷田……”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做耽搁,又是回忆了一番此处的暗桩布局,转身向着近处的淳和坊联络点而去。 而江月楼之中,顾清濯蓦地眼皮一跳。他侧过眼看了看应属于苏沉璧的空座,心下默默盘算了一番,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还未到苏沉璧所说的时辰。若是此刻大惊小怪地去报与了官府,一旦他二人仍在密谈,便是无法挽回了。 他强忍着心中本能的担忧,却仍是如坐针毡,而台上舞袖翩跹,歌声自急促渐转悠长: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见沧浪老人歌一曲,还道沧浪濯吾足! “平生不解谋此身,虚作离骚遣人读……” —— 苏沉璧自混沌之中痛苦地挣扎着撑开了眼,却只觉视线之中一片隐约的血色正缓缓蔓延着。他尝试着动了动四肢,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麻绳紧紧勒入皮肉的刺痛感。 他此时方才发现自己已被金阙反绑住四肢,随手地扔在了墙边。 堀室内的油灯摇曳着模糊羸弱的微光,灯台旁的金阙循着苏沉璧方才本能的挣扎声回过身来。 方才被他的身形遮住的火盆中,猎猎跳动的火舌正将文书中一张张微黄的纸张舐做灰烬。 “醒得真快啊。”金阙冷笑一声走上前来,双眼中亦是跳动着一对灼灼的星火,“原以为这么大的药量,能让你在梦里无知无觉到死呢……” “你想……做什么……”苏沉璧微微眯起双眼,勉强看清了眼前模糊的人与物。他此刻对上了金阙居高临下的目光,反而不再做那狼狈也无用的挣扎,只略一抬头,冷冷地与金阙对视着。 “这话还轮不到你来问我!”金阙不觉微愠,“不如且问一问你自己,为何要私自联络约见凌雪阁,城中要事皆架空了我由你一人做决?” “那么……前辈为何明知书院变数颇大,仍旧要派不足担任之人前往,甚至自己稳坐后方,连那日的一应命令也只用我的名义发出?”苏沉璧面上保持着难掩的震惊与愤怒,暗地里右手手指已勉强摸索向袖中暗藏的匕首,“前辈便自问那时毫无私心?” “你想让我送死?” “此事若是办妥了,根本没有人会死!” “所以此事未办妥,你就定要卖了你的骆先生,换得自己苟活吗?” “我是为了……” “为了什么?你不过就是堂而皇之地领着安氏的俸禄,再时不时杀几个故交换得他们信任,美其名曰‘保全’?”金阙被他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激怒,上前一步讥讽道,“这一次你为了‘保全’竟能下手陷害自己的老师,下一次,我这等外人焉能保全?” 苏沉璧眼眸一颤,一时无从辩驳。 这一次金阙所言不错,若易地而处,他也同样会对此等做派之人生出疑心。 —— 莲台之上,沈黛衣指尖四弦声渐切切,如冰泉幽咽,如荒魂私语: “笑矣乎,笑矣乎! “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古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 —— “哈哈哈……”那幽暗的堀室之中,金阙忽地又笑了起来,侧身自案桌下抽出一柄长剑,疾步走来,“可惜了,苏沉璧……骆玄被捕前已然毁了他手中所有的内线名录,与你身份有关的残余记录便唯我手中尚有——现在没了!都没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猎猎的火舌与悠悠飘起的灰烬恍惚间便在苏沉璧的眼中清晰了起来,他在那一刻挣扎着痛苦地睁大了眼,死死盯住了金阙。 火盆中燃尽的仿佛不是白纸黑字的文书,而是他的性命——身为唐廷忠臣的性命。 而他终于握住了袖中的匕首,只是这一刀纵使能够刺出,他同样也不会有退路。 “我不会杀你……让狼牙亲自动手吧!”金阙冷笑着避开了苏沉璧的一应要害,一剑刺入了他的腰腹,“你这样的人能以内线的身份死去,很划算。至于这大半年里向唐廷传了诸多情报的‘梅’……合该是我这种手上没沾过‘同僚’鲜血的人。” 金阙猛地抽出长剑,带出一泓鲜血飞溅而出,而他径自握着长剑返回火盆旁,又扔下了数页未及处理的文书。苏沉璧强忍住一阵又一阵几近脱力的晕眩,绑缚于背后的手握紧了袖中匕首,乘着对方放松警惕之时,颤抖着割向紧缚着手足的麻绳。 黏腻的鲜血一点点地在冰冷的砖石地上浸染着,模糊而破碎地倒映着跃动的火舌。 麻绳仍未全然松动,而他的目光在失血之中已一点点地涣散开来。 当初洛阳失陷,他决意留下并愿意为之奋武一生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不……他不能死……他不甘心就这样死…… —— “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 “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 莲台之上仍旧是歌舞不绝,戌初未至,而顾清濯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借过,沉璧久久不至,下官去寻他。” 他微微俯下了身小心地自席间走出,而后急急地跑出了江月楼的大门,直向着河南府衙门而去。 夜雨依旧濛濛而落,于天地之间罗织出一张挣不开逃不脱的尘网。 他与沉璧,皆在其中。 身后灯火辉煌的江月楼中,沈黛衣的歌声依旧隐隐可闻: “男儿穷通当有时,曲腰向君君不知! “猛虎不看几上肉,洪炉不铸囊中锥! “笑矣乎,笑矣乎! “宁武子,朱买臣,扣角行歌背负薪! “今日逢君君不识,岂得不如佯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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