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如铁,阴云之下,细雪纷落。洛阳城的寻常巷道之间已是一片晦暗,尽头处却隐约还可见西市稀落的灯火。 林宣明微微抬眼,这一条逼仄窄巷的石板路自脚下如蛇虫一般潮湿滑腻地向前蜿蜒远去,直抵西市外的坊门,而两侧门扉紧闭,石墙高耸。他遥望着坊门处一点零落的灯光,轻轻地叹了口气——闭门鼓将近,大街小巷已是寂寂无人,他不能耽搁到宵禁之后了。 何况如今情势之下,便是大路之上,也时不时会有回纥兵夜行。 林宣明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抱着卷宗的双臂,深吸一口气,举步飞奔入巷。 长路寂寂,林宣明耳畔只听得脚下笃笃的步子与突突的心跳。眼前阑珊的灯火一点点地近了,而身后却好似蓦地有一阵不怀好意的阴风直逼而来。 虽说没了一身武艺,林宣明仍旧残存着昔日习武时练就的敏锐知觉与反应。他就势俯身向前一扑翻过一个跟头,将将避开了这飞来的一刀,而后抱紧卷宗侧身一滚,贴着窄巷的石墙又勉强闪过了接下来的另一刀。 林宣明自知对方杀意决然,一时自是顾不上心惊,乘着对方收刀回身之际起身又沿着石墙疾退数步,一面轻轻喘息一面质问道:“你是严庄派来的?” 对方自然不会应答。 但林宣明凭着几分眼力,已分明辨认出对方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他又一次略显狼狈地躬侧身躲避着刀锋攻势,却仍旧是堪堪被划开了一道不浅不深的伤口。无奈之下,他急急道:“杀了我,他也一样藏不住近来的恶迹。” 夜风卷着片片的雪掠过他的眼前。 而对方又是一旋身绕至他的身后,配合着凌厉的步法收刀回斩向他的后心。几点碎雪落于刀刃之前,一瞬便作齑粉四散。 林宣明即刻躬身回避,借势用左手自靴中拔出了一柄匕首直刺向对方的左腿。那人在匕首刚一划开肌肤之时便已霍然察觉,扬腿踢开林宣明的手腕凌空翻身。只是这一避之间刀锋已然偏离,他不欲轻易错失机会,抬起左手便向着林宣明的后心拍出一掌。 夜色深沉,落雪簌簌,天地寂静之间,遥远的紫微城方向正悠悠地响起了闭门鼓的第一声。 匕首“当啷”落地,林宣明在几番腾挪过后,这一次本已是疲于应对,再不及躲避这后心的一掌,闷哼一声便摔了出去。 卷宗散落一地,沾上了水渍与新雪。 那人踉跄了几步站稳了身形,却并未立即上前。林宣明轻咳着挣扎了片刻,还不及起身,便已觉身后劲风一过,颈前抵上了一片寒凉。 自紫微城方向传来的闭门鼓渐转急促,震震有声,有如神鬼夜哭。 “你倒是机灵,一人竟还解决不了。”身后之人将利刃抵得紧了些,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不杀你,林御史既已知道了这么多,不妨随我们走一趟吧。” “诸位,”林宣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急急的心跳,一面摸向腰间暗藏的另一柄短小匕首,一面从容开口,“纵然只是请我去严府‘做客’,若御史台同僚明日不见我的踪影,同样会知会西京的中丞直接递上已有的罪证——你们与司农卿,同样得不到保全。” 挟持者自然不为所动,与先前那人冷笑着对视了一眼,又劈手攥住了林宣明的右手手腕,讥讽道:“林御史,看来这些年你虽然没了武艺,嘴上功夫倒是见长。” “唔……”对方的力道牵动着旧伤引出阵阵锥心刺骨的痛楚,令林宣明不由得又是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旋即又咬紧了牙关稳住气息,“不过是实话罢了,你们跟了严庄这么久,难道不曾想过这些——” 他强作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一句,话音未落,便乘着对方一时松懈,回身猝然发难。 “哧”! 在长刀倏忽划开林宣明肩胛上的皮肉之时,匕首亦是不管不顾地刺入了对方的肺部。 “所以……想杀御史台的人……想拿回那些证据……”林宣明本想一击直入对方心头,却是因一时仓促而偏离开来。他吃痛地微微颤抖着拔出了匕首,又双手握紧了刀柄再次猛地扎向对方的心肺,却因着右手手腕方才便已因旧伤痉挛不已而再次刺偏了些许,未中要害。 他勉力压下喉中的喘息跪倒在对方的胸前压制住此人,近乎于咬牙切齿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让他……自己来……” “嗬……嗬……” 那人奋力挣扎了许久也发不出半个字音,气息渐渐地便弱了几分,他拼着最后几分力气攥紧了刀柄,向着林宣明的方向胡乱刺了数下。林宣明此刻唯恐对方掀开自己爬起身反击,亦是拼了所剩无几的全力压制着他的身形,一时竟是不能也不敢回避,生生地接下了这胡乱的几刀,好在无一能中要害。 而后方的那人自瞬间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踉跄着拔刀上前刺向林宣明毫无防备的后心。 闭门鼓声声紧逼,激昂顿挫。 一条链刃倏忽凌空飞抵,如暗夜中幽隐无迹的毒蛇骤然吐出了致命的信子,凌厉地将那长刀正正地击飞出去。 “怎么,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竟让你们觉得如此棘手?”怀宴扬手撤回了链刃,自墙头跃下站在了林宣明的身前,歪着头轻轻一挑眉,神色天真地嘲讽了起来,“果真废物。” 紫微城的闭门鼓正落下了掷地有声的最后一击,霎时天地归寂,四下无声,唯有夜雪依旧纷扬而落。 林宣明讶异地回过头来,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脱力地歪倒在一旁。 而在怀宴收手跃下的一瞬,江听澜已自她的身后纵身飞掠向前,左手的链刃凛然斩下削向了倒地之人的膝盖,而右手则扬手以链刃抽打出去,直取另一人的腰腹。 那人眼见同伴将死计划已然落败,也不做任何抵挡,颇为干脆地转身点足便逃。江听澜自是借着这一击以链刃卷住墙头的灯笼架倾身向前轻盈一荡,末了收起链刃纵身紧紧追去。 “严庄到底也算是昔日安氏父子眼前的红人,怎么训练出的手下竟是这副不入流的做派……”怀宴很有些不屑地又是哼了一声踢开了地上几番挣扎,却因膝盖被削开而无力起身的那人,这才蹲下身来小心捡拾着满地狼藉的卷宗,片刻后又是叹道,“抢了这些卷宗回去复命不就好了?蠢材啊蠢材……” “河南府的卷宗俱是一式数份,何况其中仍有不少与严庄无关的公文,夺了也无甚大用。”林宣明倚靠着墙边歇息片刻,总算回过了气,对着怀宴有几分虚弱地礼貌笑道,“他们不知严庄的一些罪证已被我暗中交付御史台,加之认为我没了长歌武学便不足为惧,自然以为杀了便能永绝后患——多谢了。” “两把匕首……”怀宴环顾搜寻时正看见了摔落在地的两把匕首,听得此言自是哑然失笑,料想林宣明此刻应是心有余悸,便以轻松的语调调侃道,“别说他们,我也想不到林公子还能在身上开起兵器铺来。” “既然不能再用长歌武学,总该有些其他手段防身吧?”林宣明又是无奈地笑了笑,面上的神色摆明了不欲多言武艺之事,“何况御史台素来招人恨。” “究竟是御史台想查办严庄呢……还是说御史台的这番决策,本就是由林公子在推波助澜?”怀宴虽是资历浅,却也并非不懂察言观色,她自是识趣地岔开了话题,一面又收拢卷宗交至林宣明手中,大致地探了探他的伤势,这才微微放下了心,“看起来伤不至骨,不过按眼下这情况,客栈是不便回了,暂且随我去联络点吧。” 林宣明听得此言,好似是将这个随口的提议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问道:“我身为外人,去凌雪阁的联络点岂非有所越矩……难道这就是像江师姐说的那样,你不说她不说,阁中便无人知晓?” “……”怀宴一时无言,良久方才指了指地上之人,半是调笑半是还击地戏谑问道,“林公子真是气定神闲,不若我先行将此人绑回联络点,再回来接你?” 林宣明的神色依然是诚恳得不似作假:“不妥吧?我想就算是论便捷程度,也该是有手有脚的我走得更快些。” “……开个玩笑。”怀宴又是被噎得默了默,唯有一面抬手扶向林宣明,循着暗处向北面的明义坊走去,一面低声支开了话题,“先前的问题,林公子还没有回答。” “严庄昔日先后挑唆安禄山起兵、安庆绪弑父,待得东都光复,又转而向郭将军请降。”提及严庄,林宣明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将仍旧有些轻颤的右手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径自站起了身来,很有些怨怼地反问道,“昔日留在洛阳城中的内线们被清算为伪官,而他反得以官拜司农卿。怀宴姑娘敢说这样的事情,不会令你生出杀心?” 怀宴无从辩驳,半晌摇了摇头:“但无论如何,我听阁中命令行事。”她虽这样说着,心下显然也仍是更为赞同林宣明的想法,末了终究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林公子掌握了什么证据?” “以往有一些,今日见了他那位曾供职于大理寺的子侄,更得了不少线索。”林宣明微微仰首,这场雪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小,而地面之上并未积下多少冰雪,倒也免了些许隐藏足迹的麻烦,“不过,总得积攒到足以一击致命,御史台才会出手。” 明义坊的砖墙只在一街之隔,高墙之内的楼阁远远地仍有一灯尚明。林宣明默然片刻,忽而低声道:“胡商康谦——凌雪阁日后若要调查严庄的敛财营私之事,不妨从此人入手。” “知道了。”怀宴笑了起来,很是自然地牵过他的臂膀飞速横越过长街,又率先跳上了墙头,转过身向林宣明伸出了手,眉眼弯弯之间尽是快意与随性,“巡夜的人可都快到这儿了,你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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