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前些日子那个‘大义灭亲’的顾淮被大理寺以伪造文书的罪名判了笞杖之刑……” “据说啊,是他当年苦求江月楼花魁不得生出了恨意,趁着他那老师被收押待审,便伪造证据落井下石……” “要我说秦可帧虽然是个十恶不赦的伪官,到底还有律法能够惩处他,像顾淮这样两面三刀的……啧啧,防不胜防啊……” “我还听说,当年那江远舟便是受他鼓动写了檄文,结果呢?江远舟被腰斩,被牵连入狱遭罪的更是不少,偏偏他一点事儿也没有,你说那告密的……” “听说顾淮这事儿早被那些读书人私下传了个遍,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亲厚于他……” “要说江远舟这事儿,听说还是因为那严庄与高尚争权,高尚主张对此等因言获罪者息事宁人,因此严庄便力主无论檄文案或是内线案都需重判震慑……” “这样看,倒还是那高尚近些人情,听说他在安贼手下做官时,也接济过不少落魄士子……” …… 午后的食肆之内,怀宴侧耳听着邻桌几人的高谈阔论,禁不住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来。 她用完这一碗汤饼抬起眼时,便见林宣明亦是放下了食箸专注地听起了这些闲言碎语,神色之中不掩惊异。反是始作俑者江听澜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碟中的酪樱桃。 “江师姐……”林宣明听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心下的疑虑,有些生疏地斟酌了许久,还是如以往一般叫了一句“江师姐”,“你们来东都,是为了查当年自愿为凌雪阁做内线的那些人?” “显而易见。”江听澜倒是十分泰然,并无林宣明这般骤见故人的局促,端详了一番对方的神色,从容答道,“崔器逼迫甚紧,但如今两京初复,到底不能寒了这些志士的心——林师弟,你犹豫了这么久,只想问这个?” “不,我……”林宣明又是犹疑了片刻,有几分黯然地低声道,“我只是仍有些惊讶,江师姐竟是凌雪阁中的人,且还是当年‘短歌微吟’的成员。而且……你为何愿意插手顾淮之事?” “我看不惯。”江听澜答得简单而又坦荡,“凌雪阁中人也并非断情绝欲,为何不能在任务之外从心而行?” 怀宴笑盈盈地打趣起来:“江姐姐这句‘从心’,只怕又要让秦先生‘惊心’了。” 江听澜气定神闲地看向她,似笑非笑:“此事乍看来算不得蹊跷,你不言我不言,秦先生怎么会知道?” “林公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难不成我们是那洪水猛兽?”怀宴一时被江听澜这番答复噎得无言,半晌只得嬉笑着向林宣明转移了话题,“还是说……是御史台派下的任务有困难?” “御史台交代之事我自然游刃有余,”林宣明有几分尴尬地轻咳一声,又诚恳道,“只是希望私下里能够多少参与你们的调查,至少……能够知道结果。” “此事不合规矩,不过我猜……”怀宴说到此处,忽而窃窃私语似的笑了起来,“你的江师姐也不打算按规矩办。” 江听澜在林宣明殷切的目光之下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只要你不害怕结果与你的想象不同——不过既然有意参与,便请林师弟不要再隐瞒你所知之事。” “……比如?” “宣明,”江听澜却并未立即作答,只是淡淡地扫视了一番四下,不紧不慢道,“你的胡饼已经快凉了。” “啊……也是。”林宣明心知她是在提醒此处并非说话之地,便胡乱地应了一声,唤来店家将胡饼包了,付过钱款后与二人起身离去。 及至近前无人,江听澜方才微微压低了声音,问道:“此前你无意向怀宴提及的‘金阙’,究竟是何人?” —— 那时自然也并非无人对金阙起疑。 顾清濯又一次蹑手蹑脚地单手推开了内室的窗户,只不过这一次,他另一手抱了家中那只白爪的黑猫“踏雪”同来。 彼时正是午后,日光倾泻洒满内室,照见几案卷帙,照见空空如也的青瓷瓶,亦照见飘飘然四散浮起的微尘。 那素衣玉冠的伏案之人却并未循声抬眼,只仍旧挺直了腰背跪坐于前,轻蹙着眉头静心凝神地挥毫而书。 顾清濯也不出声,只抱了踏雪静静绕至苏沉璧的身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笔底的白笺之上。那一行行字迹虽不过以寻常笔墨写就,一笔一划间隐隐透出些许峻峭奇宕的刚劲锋芒,却又好似浸淫了若有似无的失意与踌躇,终归于小楷的平和简静。 而被他以这般矛盾彷徨的笔锋所写下的,却是前日里那些遇害之人的名姓身份。 顾清濯一时默然,只不轻不重地替踏雪顺着毛。他虽在外论理时可算得上伶牙俐齿,每每到了此时却如鲠在喉起来,反不知该以何种话语去开解。 而踏雪却好似很是受用一般,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呼噜噜地哼了一声。 此刻苏沉璧恰是写完了那最后一笔,他将狼毫小心搁下,循声看过来时已是温雅含笑:“踏雪?” 好似是为了回应一般,踏雪抬起爪子抹了抹脸,又是悠然自得地“喵”了一声。 顾清濯见他神色舒展了几分,便也略略牵了牵嘴角,将怀中的踏雪递了过去:“看来踏雪也很想念你。” 苏沉璧小心接过它,亦是不由得微笑着轻柔地抚摸逗弄起来,眉眼间的悒色似也散去了几分,恍然又是昔日温雅含笑的神貌。 “这等小事,本不必你亲力亲为。”顾清濯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难得的放松,良久方才轻轻地叹了一声,讪讪开口,“更不必由你揽下这一切。” “顾师兄,我并非是为了自罚。”苏沉璧手中的动作略微停了停,目光尚未从踏雪的身上移开,语调已然微微沉了沉,“详细记下他们的名字与身份然后交与凌雪阁,若能在唐廷为他们恢复些许名誉,方才算是勉强的一点补偿与解脱。” 踏雪自然不解人之烦忧,正到受用之时察觉到苏沉璧动作一滞,便索性一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来,复又仰头舔了舔苏沉璧的手心。苏沉璧禁不住这手心的轻痒,唯有无奈地笑了笑,探出手指挠了挠踏雪的颈窝。 顾清濯则是颇为随意地席地坐下,见苏沉璧神色无异,方才转开了话题:“你有把握联系上凌雪阁?” “近日城门守卫已恢复往常的普通盘查,凌雪阁许久无法与我们取得联络,想必也会尝试着入城一探。”苏沉璧轻叹一声,言至最后却又隐隐地带上了一分凌厉,“我会将这一次的情报直接藏入东都沦陷前凌雪阁最常用的那处废弃联络点,再设法传书约他们见上一面。既然风波已平,其他该清算的,自然也不能姑息。” “你是说金阙?”顾清濯自然也是想起了这一个令他当时便生了疑心的人,“不过那几日实在仓促,我还不及细问,你那时将一应计划托付于金阙,究竟有没有言明书院处确切的人选?” “时间紧迫,我不曾细细遴选。”苏沉璧摇了摇头,沉声道,“只是叮嘱了金阙,书院那边务必要用知晓骆先生身份却不知晓我的身份的人,若觉不妥,务必亲自坐镇——看来,顾师兄也觉察出他此处所为……有失考虑。” 顾清濯很有些不平地哼了一声:“有失考虑?沉璧这话说得倒当真是客气。当时可用的人选可并不只是那些愣头青,纵然只有他们,姓薛的若无其他私心,也绝不该在发号施令时隐去他自己的名号,更不该放任书院那里的隐患。” “但愿他只是贪生怕死。”苏沉璧阖上眼,将墨迹初干的名录折起,轻轻压在了一旁的书册之下,淡淡道,“此事如何处置,待我去与凌雪阁商议吧。” 他唯一能够笃定的是,洛阳城中的一应紧急行动,已不能冒险与金阙合作了。 他不能再将无辜内线的生命当做筹码,只为去赌一番金阙性情之中本无多少的信念。 —— “金阙……江师姐昔日在‘短歌微吟’时若也曾取过城中的情报,应当不会不知他。”林宣明有几分疑惑地转过了脸来,低声道,“我只知他姓薛,世代借在两京之间行商。那时他负责各处内线的紧急联络,风声不紧时城中的一些情报有时也会经由他交与凌雪阁——对了,当年我得以暗中出城,其实也是借了他的便利。” “于那时‘短歌微吟’的三人而言,城中的诸位皆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纵使再向前推些时候……我们不过寻常弟子,也不会了解到如此深入。”江听澜默然片刻,在言语间暗自避开了千山的名字,“故而对这些人的了解反不如你。” 林宣明自然不会不知,却也只是轻轻摇头:“……如今看来,屠狼会刺杀的提议,还是太过鲁莽轻率。” “彼时不论屠狼会、你们,还是凌雪阁,都有些太过轻视狼牙了。” 江听澜与林宣明在此事之上各怀心思,一时俱是不再多言。而一旁的怀宴则终于沉思着开了口:“且不忙叙旧——依你们所见,关于此人的记载可会在河南府的户籍中寻到?” 林宣明颔首,复又指了指大理寺的方向,示意二人或许不便跟来:“大约不难,我去大理寺料理些御史台交代之事,自然可以借机再去河南府看一看——我暂且栖身的客栈便在西市,二位倒也不妨去那里稍待半日。” “一言为定。”怀宴暗自瞥了一眼江听澜,见她并无异议,便也并不追问如何能借着大理寺那些伪官的案子调阅河南府的户籍,只欣欣然应了下来。 彼时铅云密布,朔风渐起,卷起无根的落叶翻卷零落,亦拨动市坊墙根下的枯草瑟瑟轻颤。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