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一时民声喧哗,人人高举白绫,要为逝去的忠臣讨个公道。并非人人都有舍生忘死之勇,然只要有一个人敢于站出,便可点燃星星之火。 民不懂国情政事,却懂穆王给予的雨露恩情;书生懂国情政事,才要为惨死之人发声。 一时长斧难镇,庆和帝下令收仪仗,结案回宫。 金甲卫拖走祭酒尸体的时候,姚儋仍跌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从书院结业,到官至御史中丞,他与恩师渐行渐远。他过于自负,笑问恩师不懂为官之道,再看怡王跟在圣上身后掩面离去,没有似乎愧疚,甚至神采飞扬的模样。 姚儋看着自己的官服,衣袖上恩师鲜血尚未干涸。 庆和帝回宫后,竟一丝火气都发不下来,眼前一幕幕全是百姓的怒声。他感受到怨怼,身居皇位也会胆寒。 本想下旨传召怡王,庆和帝念头一转,改召三公同许文议事。 此事难解,在于延成侯身为忠烈之后,善待延北子民,颇有威信,穆王虽为抗旨,谋反的帽子却扣不下去,万不能以谋反之名对其手下相诛。 “若是就此赦免,朝中拥立穆王一党何解?” 丞相伏身对庆和帝道:“陛下,那穆王义子虽无官职,就此放过终究是放虎归山,只怕他暗中蛰伏。” 许文却道:“陛下,那孩子今日为穆王言声,行为动作都在百姓眼里,若是杀之,只会激化城内局势。疫情尚未彻底安定,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庆和帝不言语,顺手推开窗子。 夏阳烧人,放眼望去,恰好能望见高耸的千蓝阁。庆和帝再看这些各怀鬼胎的臣子,心中突然有方向。 三日后,圣上开恩,念及赫南将军恩情,赦免延成侯一脉,剔孟宏汝出族谱,削其爵位,与涉案同党于八月初四问斩,孟氏族人观刑,以示训诫。 白露降下那天,郑子潇在押解下入普照寺,见到了世子。 金甲卫关上禅房门,屋内只有世子与郑子潇二人。 檀香回绕,郑子潇隔着清烟,看世子衣着朴素,头发散乱,圆滚的脸颊肉都消下去,他发现世子好似长大了。 世子憋了会,最终扑到他怀里,一通嚎哭。时而念起自己冤枉,时而又哭郑子潇身上的伤,到最后嘴里的话也含混,只能呜噜呜噜哭个不停。 郑子潇一边捋他的后背,一边替他把头发理整齐。实际上他不会安抚孩子,以前世子性格乐观,也不需他安抚。 到最后郑子潇才道出一句,“殿下无论身至何处,都要衣冠齐整。” 他话里温柔,说出来的模样和穆王如出一辙。 世子抬起头,看着郑子潇的脸,悔恨道:“我到最后还在与他斗气,子潇,都是我的错。” 窗外有树声,扰乱禅院清净,令人心里酸涩。世子转身关上窗,想要静下来,风却不愿止息。 “子潇,你看,树欲静而风不止。” 世子稚嫩的声音在风里飘散,奈何风无情,不愿为孩子转身停留。他才明白他想在父亲跟前尽孝,已经没有机会。再想穆王抛家舍业只身赴往福川,世子才觉察自己曾经多荒唐幼稚。 他擦干眼泪,对郑子潇道:“以前都是我不好,子潇,我以后会好好的,我要替父亲实现他的心愿,我不会辜负他。” 郑子潇曾设想过世子纨绔的性子在什么时候会被摆正,却从未想过是如今的情形。时局逼迫他长大,逼迫他明事理,逼迫他接下穆王遗孤的担子。 他一把揽过世子,把他护在怀里道:“殿下,圣上要你去延西战场,你怕吗?” 这是庆和帝的狠毒计策,表面施恩宽恕稚子,实则打着历练的旗号,将人丢去延西,身经百战的将军都要战死,更何况一个孩子。可笑的是这寸寸山河,在帝王眼里不过是棋盘上的子,从未真心在意过。 世子眨眨眼,“有点怕,但是我会勤勉。” “好,我愿护殿下周全。” 夜里身上伤痛难忍,郑子潇辗转难眠,枕下的双剑寒意四溅。他忽然眼前浮现出王府火海,延成侯领罪的模样,一头撞死在金花海棠前的祭酒。 他起身,对着镜子看自己一身伤痕,才刚又愈合的意思。而他奉若神明的小姑娘,那双细嫩漂亮的手腕,也在兰台牢狱下,被折磨得鲜血淋漓。 他怕自己想岔,只能披上外衣出屋,坐在禅院外,让夜风唤醒自己。 守门的两个金甲卫起初十分戒备,后看他疲惫地蹲在院中,并无其他举动,也就不去阻拦。 郑子潇想着,恨意不知不觉已经在心里扎根,他才发现自己最大的冲动是杀人,是将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全数杀死。 他一心想求的光明磊落,马上要陨落在仇恨里。 他抬起头,看到院门口立着个老僧。 老僧只是对他微微点头,便徐徐离去,郑子潇神情微怔,在僧人面前最忌讳杀戮,他虔诚之心作祟,落荒而逃,躲在屋里不敢再出门。 这样的夜晚经过了几轮。 他年轻,皮肉伤好得快,便也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恢复的程度,感知到自己杀一个人有多容易。 这天夜里,他坐起身,满载戾气推开房门,嘲春与嘀秋就藏在袖中。 金甲卫以为他又是在院里散心,却不想被他极快地打晕过去。 穿过禅院,出寺,不久便可入黄金宫。 郑子潇是个心细的人,总能记住窄长宫道的走法。 他是鹧鸪山最狠戾的刺客,杀人如探囊取物,即便是帝王,只要拼死一搏,定能与他拼个鱼死网破。他想拉庆和帝一同坠入深渊,想将他的血肉碾成泥,想要拿他祭奠穆王。 禅院曲径通幽,他行走如风,却撞见姚仇。 姚仇见到他头发散乱,立刻觉察出不对劲,“郑子潇,你现在不能离开普照寺。” 郑子潇不同他多言,绕过他继续往前。 姚仇能从他飒飒的步伐中感知到杀意,一把抓住郑子潇手腕,“你要去哪?” 郑子潇顿足在他前面,冷冷扯开衣袖,再不似寻常那般和风细雨。 “郑子潇,你不要做傻事,圣上已经网开一面,我本就打算请命去延西,到时候要战死沙场也不止你一人。” 郑子潇嘴唇微张,还是转身离去。衣袖翻飞如垂柳,露出袖中一点寒芒,姚仇翻身过去,想擒住他,却被他几下拆掉。两个人就在院里赤手空拳打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与郑子潇打架,姚仇才明白郑子潇寻常是礼让他,现在眼前人满是戾气,自己根本招架不住。到最后,嘲春剑出,巧如蝴蝶,将姚仇卡死在树根前。 姚仇举起手,盯着郑子潇失去神智的眼,“你不会杀我,郑子潇,你不是那样的人。” 郑子潇仍旧不说话,迅速收剑,转身要离去。 姚仇不依不挠,又要去拉扯他,嘲春被反手掷出,扎在姚仇的肩头。他一下子歪在地上,忍着痛对郑子潇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哪才拼死拦你,你怎么不识好人心?” “再做阻拦,我不会留情。” 郑子潇蹲在他面前,拔出嘲春,姚仇当时就痛呼一声。 “郑子潇,我是中郎将,我知道黄金宫守卫多森严。” 郑子潇白衣若流星,顺手绾了个剑花,收起剑,背身离去,算是对满宫城守卫的挑衅。 “纵有千军万马,见我刃者,无不惧怕,金甲卫又有何难?” 姚仇艰难爬起来,捂着肩头,“我知道你功夫蹊跷,暗杀不难,但你想过没有,杀了他天下大乱。” “与我何干。” “你不要冥顽不灵!” 郑子潇像是彻底堕入深渊,藏在骨子里的刺客戾气悉数爆发,压过所有的温和。以往越是规束自我,如今越是魔怔。 姚仇只能拔剑抵在他肩头,“君子忠君爱国,你若如此,算什么忠义,算什么磊落,郑子潇,你别让我看错你。” “我……” 郑子潇张嘴,心好像裂开一块,最后狠心道:“我只是个刺客,不懂道义的。” 他曾万分抵触的身份,如今却被迫承认。 一边望着姚仇,郑子潇内心一边想,他终于辜负了穆王与孟湘湘的信任,做了最坏的那等人。 姚仇不知说什么好,“你真是……” 他剑差点被郑子潇缴下,只能使出全力跟对方打斗,郑子潇虽身上有伤,动作却有搏命的气势,是亡命之徒。 姚仇一边打一边劝,最后招架不住,抵着他的胳膊道:“你不是跟我哥说你要问心无愧吗,你怎么这个样子,你疯了以后世子怎么办,孟家的小姐怎么办,男子汉顶天立地,你这样轻易疯了,死后有什么脸面见穆王!” 他趁郑子潇神情恍惚,一个扫腿,两个人滚到地上。姚仇干脆放弃武功,整个人仗着比他壮实,黏在他身上不下来。 郑子潇被他从背后抱的动弹不能,无法脱身,偏偏姚仇就像个狗皮膏药,怎么甩都不下来。 他正欲拔剑,脸上突然一凉。 一根柳条抽在他脸上。 露水清澈,直接把脑中的混沌荡清。 姚仇手一松,翻身趴在一边,才看见是普照寺的老僧,手拿着根柳条,扫了郑子潇的脸。 夜深露重,郑子潇却被这水渍激得头脑清醒。再看姚仇肩头的伤,他开始感到不知所措。 老僧双手合十,立在郑子潇身前,映着身后一轮皎月。 茫然的感觉冲击头脑,一时之间,郑子潇不知道在这乱世,自己失了穆王,该如何安身立命。他是穆王的影子,穆王身死,影子凭何存活。 他腿一软,跪坐在老僧面前,低垂下头。 老僧慈悲道:“施主,人生在世,万事皆是善缘。” “大师,我父死得冤屈,我不能苟活在此。” “施主须知,以杀止杀并无尽头,杀了一人,便会有下一人接上。施主的念想太深,才会混沌。” 怎能不深呢,他从未得到过圆满,才会拼命想要个圆满。 郑子潇不明白,可再也提不起力气。他只是简单的开始想念穆王的脸,想要穆王来哄哄他,不敢再奢望更多。 老僧平静的声音传入耳朵,“放下是难,却也能成就大业。与其被念头困住,施主不妨想想,自己所做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姚仇忙道:“郑子潇,你甘愿做个刺客吗?” 郑子潇怔住。 他不愿。 出了那片山中炼狱,他只想做个光明磊落的人,或者说如穆王一般的人。 他不是心甘情愿去刺杀庆和帝,他只是太恨,恨到最后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发泄。 姚仇道:“去延西吧,去平了战乱,去拿回长陵的河山,这是穆王的愿景,也是你的愿景。” “可我父死不瞑目。” 老僧对他说:“放下颠倒梦想,放下杂念。” 郑子潇开始想自己到底在念什么。 他念一个穆王,念一个干净磊落。 念到最后,还有一个光洁的孟湘湘。 他想清清白白立于世间,不背负任何自恨。 放下颠倒梦想,放下杂念。 一行泪滑下,郑子潇双手合十,跪在僧前。 老僧端起柳条,对着他的头抽打三下,露水滑过眼睑之时,允许他赎清所有的罪孽。 从此以后,刺客不需为自己的过往自责,也不需为他人而活。他想要四海清平,想要天下安定,想要万家灯火照常升起。 他选择走上坎坷又清白的路,那条路通往延西,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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