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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戒 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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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的语气似乎来自于姚儋的习惯,他对女人总是分外不尊重。但这样的不尊重,对于常年执掌兰台的姚大人,或许已经列为了尊重的一种。

碍于身份,孟湘湘只好对他轻轻躬身,走进屋里。

书院静雅,鸟鸣清脆。

“换上花浊衣衫了?”

姚儋玩味地望着她。

“大人嘱咐过,湘湘不敢不听。”

她这么说着,语气却是十分敷衍,又刺激到姚儋那颗本就押着怒火的心。

他看着那张脸,又想起茶楼之中她明快而又无惧一切的模样。

“我上次对你唐突,特地找你道歉。”

孟湘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找我道歉?”

“你我两家以后要联姻,自然不好闹得太难看。”

“联姻?”

姚儋突然捕捉到有趣的契机,欺身贴向她,连睫毛都能看清的距离下,没有□□,全是算计。

男子高大,姑娘娇小,他内心生出一种惜弱感。

“孟湘湘,你是延成侯府长女,与姚家勉强般配。”

说话间长膝微屈,抵在孟湘湘的小腿间,挤开她僵直的下肢后,用力将她朝后顶,直至把她逼在墙根上。

姚儋抬手,扯下竹帘将窗子掩住,眼睛却一直盯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小姑娘,“你在害怕吗?”

“我不明白,如果你觉得延成侯家的家世门第勉强,何必委屈自己,找一门更合适的亲事不好吗?”

靠得太近,鼻息缠绕,孟湘湘怕极了,声音跟着抖起来。

姚儋忍俊不禁,披在背后的头发滑下来一缕,风雅无双。

“实则娶你不是我本愿,但对姚家有好处,我就会做。延成侯什么都没有,就一个好名声,很珍贵。”

孟湘湘恍然,一个好名声,看似一无所有,却可以招来大批官员的交际。

她艰难地别开头,说:“你说话就说话,一定要贴这么近吗?”

“我不贴这么近,你会害怕吗,还是想像在茶楼一样驳斥我的面子,维护别人?”

“我自然维护郑子潇不维护你。”

“那我希望你以后记得自己的身份不一样了,攀附上姚家,就不要与不干不净的人处在一起。”

他朝堂失意,仕途失权,接替赵魏案子的是穆王,无形之中这权力也算转移到郑子潇身上。

一种无端的愤恨燃起,他顺带着想将孟湘湘拴住,证明自己才是从始至终的胜者。

恰在此时,孟湘湘一猫腰,从他长臂下钻出。

没有少女怀春的面红耳赤,全是厌恶与不耻。

“听说姚公子是祭酒大人最得意的学生,念书念到狗肚子里了。”

他转头,身子僵在那,听孟湘湘义正言辞地教育他。

“你既是花浊出名的才俊,又是兰台御史中丞,最知道官员之间结交是朝廷忌讳,若想平步青云,姚大人不靠自己靠裙带关系,这官服穿得不恶心吗?”

她身后不偏不倚摆着盆兰花草,配上那一通话,气得姚儋一个激灵。

愤怒之余,还有恐惧。

这番话,半个时辰前在他的授业恩师那里,他才听过。

因赵魏一案,百官自省,父亲辞官,兰台失信,蒙上层闭塞圣听、滥用职权的污名。

祭酒大人见他之时,满眼含泪对他一顿痛斥。

祭酒大人说:“我本期望你是济世救国之才,不想你成了阿谀奉承的小人。”

他说着割了衣袖,多年师生情谊,经年论道友谊,就这么随着袍带断了。

人非草木,姚儋性情天生淡漠,也感觉到痛。

回想起朝廷喧闹,众生皆带着面具说鬼话,他不知道自己坐在兰台多年,到底忙些什么。

高门显贵,兰台如梦,好像镜花水月,一片虚无。

虚无总是易碎的,才过半个时辰又被孟湘湘痛斥,他察觉出自己的人生如履薄冰。

他苦涩地勾唇,迅速掩盖住眼底的茫然。

“孟湘湘,做人要学会知晓自己的身份,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谈不上恶心。”

他侧首撩开帘子,阴暗书堂外一片和煦,池塘边佟知悦正一个人晒太阳。

“就像她,费劲心思想要躲避一场不喜欢的婚姻,你觉得她能躲吗?”

“她能。”

她答得过于坚定,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穿着绯红襦裙的模样,头发用根簪子简单绾在脑后,天真烂漫。

姚儋从她的天真里体悟到一种悲哀。

“她躲不掉的,你亦是。”

姚儋一语成谶。

五月初十,怡王端着圣旨踱步到了佟府。

玉轴在他手里闪着柔和的光,刺得佟知悦心疼。

怡王笑道:“佟小姐,恭喜,圣上亲自给你选了个好日子,这是莫大的荣耀。”

像是丢了魂,佟知悦点点头,不敢抬头看面前俊秀的王爷。

隔日,佟家小姐重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太医丞佟大人想尽办法,才把人救回来。

然重病不会影响月底完婚。

孟湘湘推开她的屋门,发现里面十分简洁,柜子上的摆件全都撤了,空荡荡不像人居住的。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草味,她快步走到床前,看到形同枯槁的表姐。

听到动静,佟知悦微微睁开眼,费力扯扯嘴角,算是在笑。

“我吵醒你了吗?”

孟湘湘握着她冰凉的手,坐在床边。

佟知悦摇摇头,侧脸刚贴上枕头,泪水便顺着颧骨滚下来。

见过她活泼明媚,便不能再见她油尽灯枯。

佟知悦气若游丝道:“我不会病死的。”

“我知道。”

“我把屋里的玉全扔了,看着令人伤心。如今,我只恨病不死。”

“你不能死。”孟湘湘急切道:“没什么比活着宝贵,你还能躲着他,自己雕自己的,你还能做你自己。”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失了广阔天地,锁在宅院里,就像画地为牢。

“只要活下去,一定可以转圜,我还能想办法。”孟湘湘说着,摸出她藏在袖子里的云纹玉佩。

碧海生潮,澎拜大气。

她握着佟知悦的手,玉夹在中间发软,凉意让两个姑娘都微微清醒了些。

孟湘湘喃喃道:“一定有办法……”

“没办法了。”

泪水浸湿了绣枕头。

门吱呀一声响起,孟湘湘连忙给她掖好被子,朝外面看,夫人正昂着头缓步走来,姿态端庄,不夹杂人情。

她先是看了看佟知悦的情况,才站在桌边。

婢女忙给她端凳子。

夫人屈膝坐下,语调悠缓,“我知道前阵子是你们两个在偷偷合计。”

孟湘湘不去看她,只管握着佟知悦微微发颤的手,顺势抚过她食指上刻刀留下的窝。

“这门婚事很重要,因为王家需要结交官宦清流,佟家也需要那份财力靠山,并非简单还二公子的赌债。佟大人想要依附怡王,怡王爷青睐王家,这是大势所趋。”

“素闻怡王不理朝政,不爱结交,何必费尽心思,跨过这么多人情关系,接近王家?”

“那是怡王的事情,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告诉你们,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板上钉钉,你们改变不了,只是在瞎折腾。”

句句诛心。

孟湘湘咬牙瞪向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帮她?”

“知道。”

“你也知道改不了?”

“知道。”

夫人耳垂上的金珠摇曳,怡然自得。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

“有什么可拦的,看你把事情理得那么清晰,连长陵官员有多少家底都算计进去了,不是也乐在其中吗?”

佟知悦挣扎着支起身子,望着夫人道:“知悦的终身大事,湘湘的一片善意,在姨母眼里,就是一场戏吗?”

“我不拦,是想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

夫人起身,刚想开口,突然又觉得心口发酸,“我明白的太晚,你们最好早些懂得。”

她怕情绪流露出来,背对着孟湘湘她们,望着窗外有些阴郁的浓云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们,再费尽心思,也是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像是鬼魅低语,在孟湘湘耳边回荡。

直到午夜,她又做了一场噩梦,酸水倒流的时候她唤了几声阿沉,却没有人回应。

湿寒缠身,她凄着月白色的衣衫,裙摆托在身后划出一道惨白,□□着双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屋门轻轻推开,寒意笼罩,阿沉蹲在屋外睡得正沉。

孟湘湘呼吸紊乱,又不想吵醒她,循着月光在王府乱走,想要平息心里的惊恐。

姚儋的话,夫人的话,佟知悦残破的身躯,连带着现代的一切,像是大坝决堤涌入脑海。

郑子潇的小院子并不偏僻,穆王对他甚好,就邻着世子住。

拘谨高门下,庭院简洁,没有过多花草雕饰。地面有小石子,刺得脚底发疼,她凭着模糊得记忆乱走,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

推门的时候,门轴哀嚎一声,孟湘湘腿软,踉跄着进去。

隔着窗子,屋内没灯,她全凭直觉走到这里,才想起现在是三更半夜,人都应该歇息了。

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做什么,再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又觉得害怕。到最后屈膝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抱起腿,把脸深埋进去。

她固执不肯落泪,憋得浑身发疼,双脚□□也疼,总归就是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可这样的刺激下仍然难以分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这具身体像是她自己的,与生俱来一头浑厚的头发,披散在身后,五官皮相与现代也并无半分不同。

白漾漾须臾十八年的人生,像是一场梦,只有坐在石阶上刺骨的寒凉,足底的刺痛,这才算是真实的。

失去自我即是如此。

她接纳不了这个时代的一切,无力感铺天盖地,换来一片恍惚。

夜里寒凉,孟湘湘微微发抖,小声打了个喷嚏,眼角湿红,模糊不堪。

忽然一袭人影罩住她。

孟湘湘抬头,郑子潇踏着月色从院门口走来。

他穿着衫子,看不清颜色,见到孟湘湘的身影,修长单薄的身形微微滞住。

“我……”

姑娘的声音,委屈而又嘶哑。

后面的话孟湘湘还没说出口,他轻叹一口气,卸下外衫,蹲伏在地上。干净的衫子上还有男子温热的体温,他捧起孟湘湘的双脚,用衣衫仔细包好。

动作轻盈仔细,虔诚恭敬。

夜色如洗,月光如练,孟湘湘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滴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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