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 偌大的延成侯府,木兰香中夹杂着焦糊味,处处白屑飘飞,人声躁乱里摇摇欲坠。 头上包着白布汗巾的盐井工人,各个衣衫单薄,顶着透骨凉风,围在四方宅院各个门前。 先是一个人踹开门,之后鱼贯而入,嗓子像要喊出血,全是愤恨。 婢女被拖拽着哀嚎,婆子四处逃窜,睡眼朦胧的家丁还未拾起棍棒,便被铁锹哐的一声砸晕过去。 一个人打翻了油灯,火势乍然而起,孟侯爷精心照料了多年的园林花草化为柴火,旺盛燃烧。 抄家都没有此等架势。 声势浩大的进攻中,他们漫无目的,嘴上喊着“杀冉狗”,实则却是满怀的仇富情绪。 每一铲子打在家丁身上,敲响的不是头颅,而是钢铁般残酷的阶级。 “伤我兄弟,辱我手足,今日盐矿如同昔日大泽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世家走狗,焉知我苦,朱台易碎,焚尽琼楼!” 一人高喝,群起附庸,脚步声踏碎了森严侯门的玉瓦。 路过的打更人,吓得颤颤巍巍,一路奔逃出元苓大街。 然后这场灾祸撕碎了延北的太平萧鼓,人们纷纷披着寒衣浑浑噩噩走出家门,才看到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四处都是嘈杂。 这也可能是孟湘湘唯一的机会。 刀面上血光刺目,孟湘湘递刀的手骤然缩了回去,身子跟着寒战不断。 乌伯达趁机一口咬上穆王的手臂,浑身一反转,就要去扑孟湘湘。他脚步不稳,身后还有力制着他,几下撞到茶几上。 “湘湘!刀!” 穆王快要吼破嗓子,青筋暴起,拧着乌伯达的胳膊,喘息声像是力竭的老水牛。 夜黑风高,侯府动荡,此为天时。 饮晴堂的东屋只有他们三人,她可以随意栽赃嫁祸,此为地利。 乌伯达与穆王扭打在一起,对她毫无防备,此为人和。 刀柄粗糙,蹭在手心微微发涩,穆王的喊声像钟声震荡人心。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孟湘湘一个激灵往后踱步,背贴上了墙面。 她的眼睛热得发痛,这股感觉从头颅开始贯穿五感,几乎要让她窒息——是那微弱的良知和求生欲在呐喊挣扎。 乌伯达膝盖撞上穆王的腹部,趁机逮住他的喉结,整个人骑上去,嘴里全是灰烬的味道。 “世家走狗,焉知我苦。” 穆王双目充血,脸上涨红,抓起地上的碎瓷胡乱一扎,痛得乌伯达惨叫不止。 血气冲天,猩红血污流淌间,窒息的穆王颤抖着朝孟湘湘伸出手,声音断断续续已经听不出是什么。 他的嘴唇青紫,一开一合。 快,逃。 生死关头下,孟湘湘呛了满口血腥味,朝穆王迈出一步,刀片在火光下微微震颤。 她刚伸出手要将刀递给穆王,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带起来,失重感袭来像是要飞出去。 紧接着眼皮一阵温热,黑暗之中雪松香扑鼻。 孟湘湘只能顺手抓过去,抓到一手轻纱袍袖,喘息声在耳边反复荡漾,急促而又清晰,一下又一下在耳垂边上碰撞。 利器撕破烈风,穿过皮肉的声音是从头贯穿到脚的冷意,孟湘湘浑身僵硬,任凭自己被揽着腰,不敢乱动。 光明重现之后是刺目的火光,模模糊糊间竟然一路烧到屋门口的木兰树,白花化作焦黄,高洁终归泥垢。 突然闯进屋的暴徒已经倒在地上,死得很干净利落,双手捂着喉咙抽搐不止。 他是被人从后颈一剑刺过去,下手凶狠毫无生还之机。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他还断断续续□□着,全是不甘愿。 孟湘湘抬头,看着郑子潇戾气深重的脸,身上一松,他将自己放开走向穆王。 “王爷,我来晚了。” “外面,怎么回事?”穆王有些喘不上气。 “盐井工人暴动,说是要抓冉恩,却把侯府给围了。” “延成侯夫妇呢?” “寻不见了,饮晴堂没有。” 孟侯爷挣扎着爬起身,踉跄走到门前,满目浮华竟然一片狼藉。 烈烈火声噼啪作响,偶然炸起一声让人惊惧。 孟湘湘脚下发软,颤抖着指向屋外,“角门,那有个角门。” 她多半有点乌鸦嘴在身上,话音刚落角门传来了阵天响动。 “一,二,三,撞!” 又是一声撞击,铜雀花纹雕饰的角门哀嚎,地面都跟着颤动。 “一,二,三,撞!” “撞!” 孟湘湘抓紧了身边人的袖角,手里的刀有些不稳。她吞咽了下,晕眩感贯彻全身。 “撞!” 工人齐声呐喊,山呼海啸,郑子潇轻轻接过刀,反而塞给了她一把短剑。 剑柄还留有男子的余温,上面雕着刚柔健美的小楷:嘲春。 郑子潇声音平稳,听不出惧意,“你不会有事,但还是要握紧这把剑,危难时候往这里扎,还有这里。” 他的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突出的喉结,又指向后背的腰腹。 黝黑的眼眸注视下,孟湘湘痴傻着点点头。 “别怕。” 他重新拾起孟湘湘的手,跟着穆王一路跑出屋子。 角门在身后巨响,马上就要绷断。 孟湘湘只敢死死薅着他,一路狂奔,可恨身体在这时候掉了链子,怎么跑她都迈不开腿,气也上不来。 “后门,我苑子有个十分偏僻的后门,外面是小巷子,很偏僻,可以溜走。” 她刚说完,就看到几个工人,端着铁锹铁铲,挥舞着追赶几个小婢。 锦衣华服的贵人格外显眼,工人们只是为了泄愤,看到他们都红了眼,铁器撞击着就要劈上来。 孟湘湘被郑子潇一把推给穆王,嘀秋短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白皙脸上沾着血点子。 他目光锐利,头也不回,“爬墙上去,我断后。” “你……” 孟湘湘还没说完,心里一酸,生怕他死在铁锹下。 她被穆王连拖带拽,穆王弯下腰,“你踩着我爬上去。” 孟湘湘只能咬紧了牙,攀着滚烫的墙边,手指卡镂空雕花的砖块上,磨出一片血红。 不知道初遇周光霖的时候,他是怎么爬的墙。 她一脚踩上穆王结实的肩,摇晃不稳地爬到了墙头,粗重喘息之下,整个人好像要过去了。 之后穆王在她的拖拽下也爬上来。 火色燎得双眼有些难以视物,血腥味顺着喉管弥漫在嘴里。孟湘湘转头看过去时,郑子潇反手握剑,步伐溜滑,最后一个工人也被绞碎了腰腹倒在地上。 他蹬了脚墙边上的树根,顺势攀上墙头,被血染浑的长衫蹭过一片狰狞红痕。 郑子潇把碍事的宽袖用嘀秋利落割裂,露出了坚实的手臂。 那是武人的手臂,上面还爬着淡粉色的疤痕,像是裂缝的温热白瓷。 孟湘湘张着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滴泪滑过下巴,混杂在浓烟里消散了。 她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碎发在烈风里飘扬。 角门应声碎裂,恶鬼争先恐后扑进,没看到藏着院墙上的三人。 顺着青色的砖瓦,他们一点点爬到屋脊上,这才有了踏实落脚之地。 孟湘湘艰难咳嗽着,“得想办法逃出去报官。” 她转眼望去,侯府尽收眼底。 后知后觉的家丁起手反抗,只能镇压愚民的棍棒抵不住铁器攻击,遍地尸首分不清谁是谁。 四处都是亡命之徒肆意掠夺,甚至有妇孺欺压在身下□□,声音不堪入耳。 那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暴行之下就像个笑话,人们杀红了眼,只有对贵族的痛恨,诗情画意的延成侯府一夜之间只剩下断壁残垣。 四方的侯府水泄不通,和雅苑门口逃出生天的小巷子也被堵死。 一个婆子死在铲子下,后颈的鲜血溅出,躺倒在地上时候,目光涣散恰好对上了屋顶的孟湘湘。 “阿沉,阿沉在哪,还有小璟她们……” “阿沉姑娘去报官了。”郑子潇单膝跪在屋檐边,像是狩猎野兔的狐狸,双目细长,闪着狡黠的幽光。 他喉结上下滚动,缓缓开口说:“来找你们的时候,恰好救下她,现在差不多已经赶到府衙了。” 一声刺耳的剑鸣,他握紧手里的剑,将穆王与孟湘湘护在身后。 残月当空下,野狐蹲伏,杀意弥散。 五日后,延成侯府的重建浩浩荡荡开始了。 延成侯爷性子孤僻,对延北人倒是挺好。 此时危难当头,百姓愿意抛却对世家贵族的偏见,应了侯府招工的聘,帮忙重建宅邸。 孟湘湘倚坐在木榻上,春光乍泄,暖洋洋笼着她,困意跟着弥漫了上来。 她额头上还搭了个冰帕子,用来退烧。本来穿越后这身体就是病怏怏的,被折腾一番,狠狠的垮了,现在浑身乏力,喘口气都难。 那夜在屋脊上,不知道等了多久,官兵才赶来把这群暴徒全部羁押,现在满满当当挤在狱里,都尉忙得焦头烂额。 此事比春风还快,一路传往都城,朝野震惊,圣上震怒。 延洲令每天愁眉苦脸,恨不得把冉恩这畜牲碎尸万断。只是他泥鳅似的,全城找遍了也没有踪影。 和雅苑的后苑,几个家丁正在费力栽一棵大木兰树,这就是冉恩来侯府拜会送的那棵。现在百废待兴,延成侯爷只能忍着晦气把它栽了,充实一下庭院。 通常木兰都是矮小一株,这棵倒是大得惊人。只是它现在半死不活的,不好说还能不能养起来。 孟湘湘浑身像是要散架,懒洋洋扯下冰帕子,阿沉忙接过去,“小姐,我去给你换一个。” “别换了,还不如999。” “什么是999啊?” “药。” 阿沉皱起脸,怯生生地道:“那阿沉给小姐煎药。” 孟湘湘扯了扯身上的棉褥子,后颈躺出一片湿热的汗,“我不喝你这个苦药。” 一失足成千古恨,倘若当时果断些,她已经找圆净做法回家了。 孟湘湘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没想到自己在关键时刻善心大发,下次想要找这么好的机会就难了。 “怎么能不喝药?良药苦口,喝了并才能好。” 孟湘湘睁开一只眼,瞧见孟宏汝背着手踏进苑门,脚步声是说不出的疲惫,脸上还挂着乌青的眼圈。 她知道孟侯爷疲惫的不是盐井□□,是他那可怜的庭园,全被奴工糟践了。 孟湘湘道:“发了汗了,估摸着马上就好。” 孟侯爷坐到她美人榻边上,给她掖了掖被角,“你这病得凶险,亏了昏倒时候跟穆王一起,不然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要被那些暴徒辱没成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我当时是睡在屋脊上了,没想到晕了。” 孟湘湘语调轻快,整个人嘴唇都泛白,脸色更是像张纸。 “好孩子,吓到你了。” “所以他们是盐井上的工人?” 孟侯爷扭头看了看女儿,“是,你一直在书院,不晓得最近井上出事了。盐井坍塌压死十多个工人,领头的工人要找金曹讨个说法,没想到却被那个畜牲拿儿女要挟。” 这是五天里延洲令调查的结果。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延成侯一定要讨个说法的,才一直逼着延洲令,终于把来龙去脉捋了个清楚。 孟湘湘不懂盐井的事情,翻了个身道:“他们找金曹,为什么来侯府?” “金曹私下里犯了罪,想来找为父帮忙疏通关系,为父最厌恶这种为官不干不净之人,和穆王合计一下将他锁在偏僻屋子羞辱他。” 语调义愤填膺,孟侯爷想到冉恩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苦命的工人,杀起人来我却觉不出他们苦。” “他们出身卑贱,言谈也俗,自然和走兽无异。” “出身又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一定是被压迫极了。” 仇富的种子埋下,一个人挑拨,这些种子生根发芽,酿成了这场熊熊烈火,烧烂半个侯府。 孟宏汝听完,再看那几个栽树的家丁,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定是受人挑拨了,本侯待百姓向来和善,这次纯属无妄之灾。” 是受人挑拨,听说领头的叫乌伯达,一人撺掇上百奴工,喊着“世家勋贵,焉知我苦”,一路从郊外的盐井杀入侯府。 一介白丁懂什么起义,他们连怎么在城门落锁后入城都密谋的一清二楚,计划周全,背后必有出谋划策之人。 “抓了那么多人,有说是谁挑拨吗?”孟湘湘口干舌燥,声音跟着粘连不清,一旁的阿沉忙递水过来。 孟宏汝赞叹道:“你这个小婢女倒是很伶俐。被抓进狱里,在延洲令那些人手底下肯定是遭不住难的,都招了。据说是一个穿着乌黑经袍的怪人,一直在帮忙谋划。” 穿着乌黑经袍的怪人。 孟湘湘皱着眉眯起眼,整个苍白的嘴被她急切抿起来,她晃悠着坐起身,有些如梦初醒。 穿着乌黑经袍的怪人,孟湘湘想到了一个妖孽,倒是很符合描述——圆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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