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墨笔砚的有毒物质害死了人。 这个局做得太过潦草了,破绽百出,宋云书上堂前并没把它当一回事儿,就是因为她有无数的角度可以反驳这个事实。 只是同样的,对方没有足够的证据,她也没有。 所以全部都是口舌之争。 宋云书固然看起来略胜一筹,但这一刻,她看着萧夫人那双慈爱含笑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萧夫人到底要做什么。 事实上,这一场官司的成败并不在口舌上。 谁都没有证据,那竹下斋也必定会沾上商品有毒的疑影,只要姜氏子的传闻一天还有人知道,竹下斋就一天摆脱不了被质疑。 萧夫人既不是要定她商品有毒的罪状,也不是真要弄死赵枕流。 有毒、叛国,多大的罪行。 沾上了,就必定会受到它们的不利影响。 宋云书的脑子在某一刻有些混沌,下一秒又恢复清醒,在与萧夫人的对视中,保持住了平静,哪怕萧夫人的质询只是为了搅混水。 她必须要回答好这个问题。 赵枕流,她想保下来。 “他是罪臣的后人,可他没享受过荣华富贵,也未曾参与过赵太宰的作恶。他做工是为了养家糊口,也从未作奸犯科,为什么一定要在他身上栽下会叛国谋逆的罪名?” “你们没有任何证据。” 萧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云娘啊云娘,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如你所说。” 赵枕流伏在地上,肩膀轻轻地颤抖。 宋云书朗声道:“竹下斋、平安巷子、还有庐江许多的街坊邻居都能为他作证,他并非恶人,甚至颇有善名。” “是吗?”萧夫人忽而笑道,“据我所知,可不是这样的呢。” 宋云书拧眉看向赵枕流,心中生出更重的无力感来。 可是赵枕流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至少从我看来,我可以为我的每一句话负责。” “云娘,别说了。” 赵枕流的声音闷闷的。 萧夫人笑着拨了拨念珠底下的穗子,红唇翕动:“赵小郎君,自己说说吧,可别因一己之私牵连了家人和……朋友。” “朋友”两个字咬得有些重,她的目光停留在宋云书身上。 宋云书掩在袖间的手指轻轻一颤。 她看着赵枕流,眸色更沉。 “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想来已经足够还她清白了吧?她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枕流仰起头来,先问了这么一句话。 李太守犹疑地看向司谏,司谏看天看地,最后看向了萧夫人。 萧夫人轻笑道:“当然,人人都看得出,云娘亦是被你愚弄了。” 愚弄。 到底还是没能避开这两个字。 赵枕流垂下眸子,眼中隐有痛色划过。 “我……的确是遗腹子,但我的父母,并不只是重臣与歌姬的风流事……” 很多难以启齿的过往都掩在岁月的尘埃中,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上光明的前路,却总有人不愿意放过他,非要揭开那些苦痛的伤疤。 赵枕流的母亲是西域来的伶人,善歌舞,尤其是一双熠熠生辉的绿眸,风华绝代。 如斯美人自然落在了第一权臣赵处道的手上。 但她却不只是被随手采摘的花儿,不过多时,便被赵处道金屋藏娇、冠宠无双,更在怀上赵枕流后,差点就让赵处道为她废了后院。 ——没来得及,因为赵枕流还没出生,赵处道一党就被新帝清洗了。 临死前,赵处道暗中派人将他们母子送往江南。 他还给赵枕流的母亲留下了大笔真金白银,望他们在江南隐姓埋名,以后就做个安稳平顺的富家翁。 后来没过几年,他的母亲死于相思成疾,去世前反复叮嘱让他记住仇人是谁。 作为管家的赵阿翁从此担起了教养赵枕流的责任,为避风波散去大部分家财,带他去了平安巷子里生活。 再后来,赵阿翁告诉他:“忘了以前的所有事情,不要去报仇。” 赵阿翁只想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赵枕流就说:“好。” 因为他要对得起赵阿翁的恩情。 却不想这些事情终于还是被人翻了出来。 萧夫人显然早就知道这些事,神情极为懒散,只在他说完后,才轻飘飘地瞥了宋云书一眼,像在嘲讽些什么。 “将当今圣上当作仇人的罪人之后,云娘你敢用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枕流闭了闭眼:“是我骗了她,并非是——” “圣上诛杀罪臣是天经地义,但并未下令诛灭赵氏九族、禁止赵氏后人做事谋生,那就没有人,有资格说他赵枕流是罪人。” “有罪无罪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萧夫人不也是一面之词?” “可我是为百姓着想,你不过在为他一人说话。”萧夫人看向李太守,和善提议,“不如这样吧,太守大人,暂且先收押了他,待证据足以证明清白了,再放他出来。” 李太守沉思半天:“倒也得宜。” 司谏却摇头道:“不合适。” 李太守僵住:“……” 这件案子倒真是麻烦得紧。 被剔了冷眼的司谏轻咳一声,解释道,“若他无罪却受羁押之苦,传出去对你扬州父母官的名声可不好。说难听点,那就是咱们扬州城出了冤案。” 一则是赵枕流所言之过去太难查证。 二则是……司谏是幽王门客,得卖宋云书几分薄面。 和稀泥的李太守再次迟疑起来:“你说得也有道理,那这可如何是好?” 萧夫人笑意不及眼底,看着李太守心生不喜。 也不知这样扭捏的脾性怎么当上太守的。 “当然是先羁押查清他的身份更重要,若他逍遥在外出了岔子,太守大人可是担不起这个责的!若是无罪,那就赏些银钱慰藉。” “看夫人这话说的,他是我竹下斋的二管事,像是缺那点钱财的人?” 宋云书冷笑一声,顺便唤出小乙佩戴上了“我是大款”的光环。 【宿主,你什么时候这么中二了?】 【这叫气势。】 【……哦,您开心就好。】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那个亮闪闪的光环,但仿佛能看见她脸上的“大款”二字,镶金嵌玉地散发着豪富气息。 隐藏属性带着“贪财”二字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姜氏夫妇与张老四。 似乎就是在那一瞬间,他们才突然感受到了竹下斋的产业之大、之豪富。 以至于哭嚎的气氛组都忘了本职工作,贪婪地看向宋云书,好像看着一座金山。 宋云书环视一周,对那些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的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我们看不上那点小钱,况且竹下斋受了幽王殿下的令,忙得很,二管事没那闲工夫折腾有的没的——还是各位觉得,耽误了事情,幽王责怪下来,你们能负的起责?” “大事?真是笑话,一个书铺也敢说自己做得了大事!”萧夫人嗤笑道。 宋云书却没被她激怒,莞尔一笑:“若有意见,夫人可亲自去问问幽王殿下。” 【小乙,使用道具“王的维护”。】 【滴,已使用。】 司谏硬着头皮凑近了萧夫人几分,悄声道:“夫人,这……并非假话。” 幽王临出发前不止给幽王府留了命令,也向府衙传了令。 其他人可以当作不知道不管不顾,幽王党的人却不行。 萧夫人冷眼叱道:“废物东西!”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或许是李太守,或许是司谏,又或许是在场所有人。 司谏的脸色不大好看,闭嘴不言了。 但李太守乐得如此,连忙道:“幽王殿下的事自然不能耽搁,那赵小郎君的事慢慢查着就是了,总归不至于耽误了事。” 暗地里扬州最大的两派势力搞对立,明面上还得给皇室面子。 萧夫人眸色阴狠,没再说什么。 宋云书福身,温声答谢:“那妾身就代二管事,谢过大人宽宥了。” “小事、小事,”李太守摇头,复又看向瑟瑟发抖的姜氏夫妇等人,厉声道,“竹下斋毒纸笔害命一案,尔等可还有想说的?” 本以为有王氏在后头就天不怕地不怕,未料到对方是个幽王做倚靠的硬茬子。 姜氏夫妇与张老四心乱如麻,说不出话来。 “这、这……我们怕是弄错了、弄错了……” “那是不是她做的不知道,我孩子不明不白死了,总要赔钱罢……” “他身份有问题是真的,我并没有做假证……” 不知道是从哪里找的人,事到临头自己先乱了阵脚。 萧夫人扶额闭眼,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却听宋云书凉凉地嘲讽了一句:“威逼利诱来的,又想着能骗多久呢?” 但其实也是从这里,她忽然明白了司马樨那天话里的意思。 ——不要觉得权力可怕,要让它为你所用。 ——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权力本质上没有正邪对错,只看掌握它的人道德观念究竟如何。 这话没指明是对谁说的,可李太守和司谏等人都默默看向萧夫人,而后蓦地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低下头遮掩。 萧夫人养气功夫不错,哼笑一声,倒没失态。 宋云书上前一步,走到赵枕流的身边,轻声道:“起来吧。” 赵枕流从跪着改为踞坐,慢吞吞地抬起眼来,非常小声地说道:“云娘,我起不来了。” 他已经不算是少年了,如今说是青年更合适。 青年人的眼睛犹带着年少的清澈。 可宋云书这次没笑,也没伸手,她只是淡淡的垂着眼帘。 半晌,她撇过了眼睛:“起来。” 赵枕流的心如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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