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未停。 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着劲装的青年郎君站在松柏下,雪色与苍绿交相辉映,愈发显得他像一座巍然屹立着的冰封雪山。 宋云书顺着推开的门扉往外看去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个景象。 司马樨早卸去了银甲,玄色常服加身,微微垂下眸子避开了她投来的目光。 宋云书便问他:“他怎么在扬州城?” 取了大氅来给她披上,司马樨答得滴水不漏:“他自己才知道。” 宋云书顺势扯了扯领口的系带,微微蹙眉,还是道:“外头还在下雪,让他进来吧。” 但也不必特意让人去告诉他,谢子迁似是捕捉到她的情绪,自己便大步往檐下行来,步履间抖落了一身的残雪。 司马樨与他相视一眼,眸色淡淡:“云娘,我先去处理公务了。” 宋云书不晓得他们的眉眼官司,还在打量着谢子迁的装扮,嘴上应道:“好。” 旋即,司马樨便出了门,去了另一侧的书房。 桌边就只剩下宋云书与谢子迁二人。 “子迁,你怎么……会在幽王府?”宋云书问道。 因他的家中还有寡母牵挂,宋云书才让他长留在庐江,与赵枕流共同料理竹下斋老本营的事宜,倒不曾想今日会在这儿见着他。 谢子迁从前是世家子,再落魄也收拾齐整,向来是个文人模样。 但今日却不同,深色劲装让他看起来似一把将要出鞘的利剑。 还是冷冷清清的,但不再是枝头残雪的冷,而是剑刃凛冽的寒光。 谢子迁向她郑重地作了长揖礼。 宋云书不明所以,伸手去扶他起身,却被他后退一步拒了。 她身上有伤,轻易不好有大动作,就只能坐在位置上看他行礼,惑然追问:“子迁,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做什么?” “某今日见东家,一为,是向东家道谢。谢您知遇之恩,让某之薄才得以施展。” 相交已久,他们之间是雇佣关系,也是朋友关系。 宋云书许久没听过他这样严肃的口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笑道:“子迁过谦了,分明是你的大才助我许多才是……” 她还没说完,谢子迁却摇头,让她听自己说完。 “二为,是向东家请罪。本该穷此一生效犬马之劳,以报知遇之恩,但某身系谢氏满门冤屈,此仇不报,无以为人子。” “三为,是向东家辞行。报仇机会近在眼前,某不想也不愿放弃,只好先斩后奏。” 话音铿锵落地,谢子迁这身打扮的用意也不必多言了。 宋云书的手落在他的小臂上,强行想将他拉起来。 谢子迁不肯。 宋云书便笑道:“我还有伤在身,你当真要逼我站起来?” 谢子迁冷色的眸中这才泛起点点紧张,也不敢再让她来扶,自觉地站起了身。 对上她那双含笑的眼,谢子迁的唇瓣动了动,还是道:“……受伤了就不要乱动,好好修养才是,手里的事务也都先放一放。” “我晓得的,”宋云书的神情是出乎他意料的轻松,微微偏头,看着他笑,“庐江的事务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谢子迁点头:“临行前已与赵枕流交付过,不会出问题的。” 宋云书方颔首:“那你就去吧。” 谢子迁一愣:“你——” “你什么?觉得我没有生气很奇怪?”宋云书好笑地捏了捏眉心,才叹了一声,“子迁啊子迁,我早就知道留不住你的。” 三顾茅庐好不容易拉拢作“同伙”的人,她当然想一直用下去。 可她更清楚,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曾经名极一时的世家子,有经世大才、还有血海深仇的世家遗孤——怎么听怎么是个主角的配置,真留在竹下斋做外宣才算是委屈了人才。 谢子迁抿了抿唇,恳切道:“报仇之后,某自会回竹下斋,报您知遇之恩。” 宋云书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能看出他的认真,但还是摇了摇头。 “子迁,不必回来了,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被这么点小恩小惠所羁绊住。” 但事实上,谢子迁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报仇雪恨之后,想再回到竹下斋平平常常的过日子是真的。 可当宋云书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时,谢子迁的脑子在一片空白后,还是浮现出了一些深藏许久的、宛如幻梦的景象。 ——官拜三公,济世安民。 谢子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宋云书看他神思不属,挥了挥手,继续道:“你应该是跟着幽王去了?他若是看重你的才能,待你公正,想来前途不会差;但若对你不好,另谋出路就是,亦不必在乎我与他那点子交情。” 他会出现在幽王府,那是谁挖了她的墙角不言而明。 宋云书的笑里不免带上了些咬牙切齿。 谢子迁忽而问道:“你与幽王真只有……‘那点子交情’?” “是啊,”宋云书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一声不吭就跑了大半年,还能有这点子交情就不错了。” 或许她自己都没注意,这么勉强的话她却说出了几分娇俏。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亲昵。 谢子迁看在眼里,心直直地往下掉,面上却不动分毫:“……某军营那边还有事。” “那你就去吧,”宋云书会意,如水的眸中是盈盈的亮色,“子迁,后会有期。” 谢子迁轻轻道:“后会有期。” 而后,一身劲装的青年踏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年纪不小但仍旧精神矍铄的中郎将站在院门边等着他,见他过来,还往前迎了两步,哥俩好地拍着他的肩一起走。 ……怎么有点眼熟。 宋云书眯了眯眼,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最后,她也只是遥遥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雪中。 不一会儿,有人从旁边的书房里又走了回来,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着门外,直到雪花从轻扬的飘洒转为“大如席”的坠砸。 他轻声说:“太冷了,我去把门关上?” 宋云书没说话。 司马樨合上门扉,插上拉栓。 薄纱糊的门扇与窗户就算关上了,也隐约能看出外头飘雪的盛景。 宋云书终于睨他一眼,带着几分嗔怒:“好呀你,竟敢撬我的墙角?” “在庐江办事,偶然遇见他,他自愿要来我这儿做事的。”司马樨坦然正直地看着她那双质疑的眼睛,语气却很无辜,“我几次三番推拒,他非要如此。” 宋云书冷笑一声:“我不信。” 司马樨更加真诚道:“要不我让他回来,你亲自问他?” “不是一回事儿,别胡扯。” 宋云书又好气又好笑,索性瞪他一眼。 “随便动我的人也不送个信来,亏我还当你是朋友。如果我今日没来幽王府,没刚好撞上你们回来,那我何时才会知道庐江竹下斋少了个人?” 她是真的有点生气。 司马樨半垂下眸子,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原本是打算在出发后再给你送信……” “幽王殿下好大的本事,还打算封锁消息到你们出发之后?那要是因为谢子迁不在,竹下斋刚好出了问题,我又何其无辜?” 这句解释更是捅了娄子,宋云书偏过头去,彻底不再看他了。 司马樨略一迟疑,还是试图解释:“决定要带走谢子迁后,我另寻了擅长外宣的人让其去竹下斋供职,想来……” 宋云书抬手制止他说下去,摇头道:“司马樨,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她的脸色有些挫败,加上本就苍白,看上去更是灰暗。 司马樨确实也说不下去了。 她低声道:“出去吧,让我冷静冷静。” 或许是她自己无理取闹了。 身边很久没再有动静。 半晌,有脚步声传来,像是司马樨离开了。 宋云书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本想平息的情绪在抬眸看见一杯热茶时,终于还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司马樨温声道:“既是我没听明白,那就劳请云娘再说一遍,可好?” “我……”宋云书抿了口茶水,一股暖流淌入腹中,没来由的消减了心中的怒气。 “我就是突然觉得,权力真可怕,你带了我的人走,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当真不会知道;而在你看来,你既有了万全的准备,就不必在乎我的意见。” “所以司马樨,你赞同我去做希望工程,到底是不是你在附和我?觉得这是个不值一提却能逗我开心的小玩意儿?毕竟你是扬州的万人之上,一句同意并不费劲不是?” 本来没当谢子迁的离开是件大事,可她从司马樨的态度中觉察出了轻慢。 这种轻慢不是针对她一个人,更像是这个社会固化的阶层里,站在顶端上的那些人对下层的人不自觉就会带上的俯视。 它让宋云书想到了王家,想到了萧夫人。 想到了那场她认为是平等互利的合作,实质上却只是萧夫人的将计就计。 他们想让她看到什么,她就只能看到什么。 这实在是太让人不安了。 这也使宋云书脱口而出的话带着不自觉的刺耳。 “云娘,你该多相信自己一些。”司马樨轻轻地叹道,“希望工程无论在谁那里,都不会只是个用来逗人开心的小玩意儿。它是兴文教济万民的良方,你该有这个信心。” 宋云书紧抿着唇,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司马樨也不急,在旁边坐下,继续道:“但我并不否认权力的可怕,只是云娘,比起害怕,你更应该试着去将权力握在手中,让它为你所用。” “就如同希望工程会作为政绩的一部分,帮我重回朝堂;它也会让你得民心,民心所在亦是一种权力,能帮你去做更多的事情。” 宋云书终于启唇,看着他说:“我还是不明白。” “你明白的,云娘。”司马樨昳丽的眉眼间显出浅浅的笑意,浅淡的温柔却像是要直直地戳破她最后的倔犟,“至于谢子迁的事,我很抱歉,瞒住你不是觉得你的意见不重要,而是实在牵连多方太过要紧,我与他都想最大程度上不牵连你。” 宋云书轻哼一声,掠过前一句,只道:“总之以后不准再瞒我任何事。” 司马樨皱眉,看起来很是为难:“这样啊……” “有问题?”宋云书眯了眯眼。 司马樨顿了顿,复又带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我记得你说,我们不过是‘有一点交情’罢了,大概还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地步?” 宋云书一哽,瞪他:“……不跟你算偷听的账,但总之,不许瞒我任何与我有关的事。” 司马樨含笑应是。 此时天色已晚。 兵马声动,宋云书听见院子里的动静,看了司马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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