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越来越大,光辉毫无阻拦地落在巷子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曾经被划作学堂的地方只剩下断壁残垣,半面墙边横放了一根巨大的枯木树干,七八个孩童都还不到定性的年纪,却都乖乖巧巧地在上头排排坐。 他们手里一人分了几页纸,上头有歪歪扭扭、童趣横生的字迹。 而最前头讲课的是一名书生,麻布衣裳,瘦骨嶙峋,唯独眼睛又黑又亮,正温和地念着手里捧着的书。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宋云书牵着雁娘,与老妪隐在巷尾的墙后,静静地看着。 那书与纸她都是识得的。 竹下斋的大部分商品不比垂荫斋精细,看着粗陋,却胜在廉价。 “他是我邻家的二郎,自幼习书,但许多年也没考进书院,这两年倒爱上了教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念书。” 老妪小声给她们解释,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也是时也命也,他带出来的小孩倒有几个考上了书院的。” 话中不无遗憾。 那头的书生念完课文,便开始讲义。 南金巷子位居繁华的扬州城中,却是实打实的“贫民窟”,硕鼠出没是常有的事,小孩们听得格外兴致勃勃,争着抢着要提问。 “先生先生,老鼠打死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劝它?” “老鼠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乐土是哪里呀?” “那里的人会比我们更快乐吗?” “……” 小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一个个的问题砸过来叫书生应接不暇,只好挥着书本招呼:“有什么话慢慢说,别着急。” 花了许多年都没能考上书院,书生确然有些才气不足,可也不吝于承认。 小孩子们终于安分下来。 书生松了口气,笑道:“这些问题等老师回去想过,明日再告诉你们可好?咱们现在先好好学文章?” 小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说“好”。 宋云书这么看着,心里默默地称赞了一声。 ——才气不足是一码事,他确然是个当老师的好苗子。 雁娘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很认真地眨巴着眼表示疑惑:“六七岁就学《诗经》……是不是有点早呀?” 宋云书穿越过来的时候,雁娘的年纪已经不小,所看所学都有擅长和偏好的范畴,更遑论天资出众,更可谓早早就学富五车。 所以宋云书也没必要去干涉。 而年纪尚小的月娘是宋云书手把手教导,但不管文学还是一些自然知识,都是偏向于现代小学教育的,并不强求填鸭式教学。 这么说来他们学《诗经》是早了些。 不待宋云书给出个答案,老妪先解释道:“咱们巷子里都不是富贵人家,这些书啊纸啊的从前更没有,全是有什么就学什么。” 闻言,雁娘眼中便流露出真切的悲悯与感伤。 荒废的学堂里关于《诗经·硕鼠》的讲诵已经接近尾声,书生与小孩们告别,小孩子们便拿着东西飞快地四散开来,从不同的小道中离去了。 他们还是在欢快地笑:“回家吃饭咯!” 有两个小孩拉着手从她们身边过去,还甜甜地叫了声“阿婆”。 老妪就笑得愈发慈爱,朝他们招手嘱咐:“慢点跑!” 他们不认识宋云书姐妹,就显得有些腼腆。 大概是看她们在老妪身边,他们还是睁着黝黑纯净的眼睛怯生生地笑。 “……你们可真好看。”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们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雁娘羞赧地躲在她身后,宋云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被老妪挽住手臂,往学堂旧址那儿走去:“走,你过去看看是不是这儿。” 书生还在慢吞吞的收拾东西,书本、树枝、沙盆,还有蒲团。 荒废的学堂本该尘土飞扬,但却被清扫干净,说不上一尘不染,至少也整齐有序。 “长生娃,中午到阿婆家里吃饭,你爷奶出门去了。” 老妪热络地招呼着书生。 书生本低着头,下意识地应:“诶!” 只是待他循声抬头,脸上还没来堆起晚辈该有的和顺笑意,便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位亭亭玉立的女郎,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老妪没察觉出,凑近了还要去帮他收拾东西。 书生连忙抢过手里,才小声对老妪道:“阿婆您怎么带了人来?而且说过多少次了,有客人在的时候别叫小名。” 老妪这才拍了拍脑门,“啊”了一声:“对,但是、但是长生娃呀——你大名叫啥来着?” 书生:“……” 身后的雁娘小小声地“噗嗤”出声。 宋云书无处可遮掩,只好默默地转过头,看天看地,全当什么也没听见。 书生习以为常地轻叹了口气,上前对宋云书二人拱手施礼:“在下姓孙,单名羽,不知二位到此地来是有何贵干?” 话是对着宋云书在说,却更像在向老妪强调。 老妪撇过头,只当自己老眼昏花听不清话。 宋云书福身还礼,温声道:“宋云书,此行是为看学堂旧址而来。” “学堂旧址就是这儿,有什么好看的?”孙羽愣了愣,才倏地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补充道,“……若女郎是为了买地而来?那该找中人或衙门才是。” 宋云书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极为复杂的心绪。 不至于不情不愿,但也带些无可奈何。 她眯了眯眼,唇边的笑意越发温柔起来:“今日过来是想先看看位置再做决定,毕竟他们花言巧语中难免带着三分假。” 孙羽默了默,与不停对他使眼色的老妪对视一眼,只好硬着头皮上。 “……那看下来您可还满意?” “还不错。”宋云书颔首,四望着打量了周围的环境,“位置不算太偏,周遭安静,占地也大,办学堂的确很不错。” 孙羽勉强笑道:“那就好。” 宋云书含笑的目光轻轻地自他身上扫过:“据我所知,这旧学堂落败后,地界就划分给南金住户了,若我买下,想来每户都会有笔不小的收益。” 说来这块地它还是块烫手山芋。 本来的学堂遭了变故,一夕之间各自溃逃,徒留一块地,衙门也不晓得如何处理,索性就名义上算做了南金巷子的公用地。 从前有人想在这儿建门户、开商铺,可家家户户都怕别人家多占了三分地的便宜,种地不许,开店不许,各执一词,能争得头破血流。 反而叫它荒废至今。 换成真金白银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孙羽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当真笑不出来,只能默默地点头:“是。” “可依我看,”宋云书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轻柔,“孙先生似乎不大开怀?” 老妪似是觉得孙羽惹了她不快,急忙要替他解释:“长生娃他、嗯,孙先生他平日里就是个笨嘴笨舌的,讲不来话,不是不高兴,你自己说是不是?” 明明是个轻巧得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的问题。 但孙羽的身上那点文人的骨气偏要作祟。 他的唇瓣嗫嚅,最后却问:“……女郎买这块地,是想做什么?” 老妪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却到底是没说什么。 宋云书似觉得他的问话有趣,也不吝于回答:“我是竹下斋的东家,买地自然是为了再建一个竹下斋,你觉得如何?” “竹下斋的东家。”他拧着眉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复才想起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 这让他看起来和那些小孩有些相像。 宋云书不自觉地揉了揉眉心。 孙羽笑了笑,郑重地向她行了个大礼:“在下该先向女郎道声谢——若非竹下斋开至扬州城,很多说我大抵半辈子都接触不到,也没法用纸张教孩童们念书习字。” “竹下斋之大恩,在下此生没齿难忘。” 老妪没想到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一时间有些茫然。 宋云书抬手去扶他,轻叹一声:“说不上谢字,我也是为了赚银子。” 【真的吗?】 小乙不合时宜地问话声响起。 宋云书动作一滞,好在孙羽本也想着男女大防,不敢当真让她扶起。 【说吧,打断我的情绪要怎么赔偿我?】 【……】 小乙悲愤地哼唧一声,再次当回了缩头乌龟。 【反正我不信。】 ……自问自答是它最后的倔犟。 宋云书才顾不上它恃宠而骄的小情绪,继续问道:“但你既如此认可,现在知道此地要改为竹下斋了,可觉得高兴?” 孙羽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妪也没再给他使眼色。 半晌,他诚恳地摇了摇头:“建竹下斋,可缓远走购买笔墨纸砚之累,方圆十里内却再难寻到第二处适合教书的地界儿。” 南金巷子里满满当当地挤着扬州城的穷人,简陋的木小屋如雨后春笋般占据着空地,挤挤攘攘地甚至腾不出给小孩玩耍的地方。 当然,这儿的小孩不算多。 ——疾病、饥饿与贫苦之下的夭折率极高。 念书当然不是他们的刚需,或许拿到她买地分下来的钱款才是。 意识到宋云书的沉默,孙羽有些慌神:“在下刚才说的话并不是不想让您买地,只是有感而发不必在意,您——” 宋云书摇摇头,制止他的慌乱:“不必多说了。” 她的面孔是天生的柔和,鲜少看得出尖锐极端的神色,却还是让孙羽心慌不已。 他心里有一半是说不出的惋惜,另一半则是搞砸了事情的慌张。 “……那您可还会买下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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