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喋喋不休的中年文士简直称得上人嫌狗厌。 “我巧言令色?” 宋云书的唇角掀起微微的弧度,明眸流转,却并不与他争辩,反而上前两步,对太守柔声禀道:“族叔堂下失仪,还请太守大人恕罪。” 宋七叔气急败坏地拂袖:“你——你!” 衙门堂下,他到底骂不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连上头的太守大人都忘了个干净。 不尊命官本该治罪相罚,可扬州宋氏毕竟是本地门阀望族,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太守调职至此还为时不长,没得心思去给自己招惹麻烦。 本也是小事。 索性便不看、不听、不闻。 沈太守只作未觉,拿着手中的文书继续翻看,打算全然掠过此事。 “得了,衙门里头都肃静些。” 宋七叔到底是卖了面子,忿忿地瞪了宋云书一眼。 宋云书也不惧不怕地与之对视。 沈太守眉心微动,又问:“宋氏商女,我看你当是饱读诗书之人,能言善辩,可知道律令里是如何写你所犯包庇罪的?” 宋云书恭谨答:“犯者杖三十,徙边三年;主家包庇,亦罚没百两银,受十杖。” “那本官今日听你堂前一言,恕你罪行从轻,只从没百两银之罚,可有异议?” 太守端坐其上,背后是青天明日图,衙前是形似麒麟的“贪”兽浮雕。 宋云书离得有些远,遥遥一看,并看不清高位上的神态形容。 可她看得见身侧错开几步站立的林娘子。 林娘子已松了口气,面生喜色,一副快要喜极而泣的样子。 浑然不觉自己也是要被处以刑罚的人。 宋云书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到底还是大胆地开了口。 “那请问大人,林娘子的处罚可是随我一般从轻?” 沈太守脾气不错,听她反问也没生气,略微沉吟后答:“她是主犯,也并未堂下对答来说服本官,自然是按律法行事。” 闻言,林娘子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但还是对着宋云书轻轻摇头,示意她莫要再以身涉险,自己重重地跪在了堂前。 “妾林氏,愿遵大人——” “妾有异议。” 宋云书与林娘子的声音近乎同时响起,一个轻颤,一个铿锵。 众人自然侧目。 林娘子话说一半,也愣在原地。 太守大人长叹一声,捋了捋胡须:“宋女郎,主犯认罪,此事与你已无干系,你又有何异议?再固执下去,你也该受扰乱公堂的处置了!” 可事到如今,宋云书也只好顺心而为了。 她强撑着冷静,将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一剖析出来。 “林娘子是受我雇佣,我二人理当同罪并罚才是公正,适才我既能为自己辩,还请大人再给个机会,让我能为林娘子辩。” “不然这律令公法在众人看来,不就是任由善辩者践踏的玩意儿?布衣黔首胸无点墨者甚众,可以遵从却无力辩驳,实乃不公。” “‘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人皆知今上信奉儒家学说,那今上自然也是以民为本之人,想必不会放纵有伤民本之事徒增吧?” 她这番话倒真是情真意切,能让听者心生波澜。 宋七叔却只顾着抓她的小辫子:“女子议政!有辱斯文!” 沈太守的思绪被他打乱,皱着眉一拍桌案:“吵什么!” 那边被阻隔在外围的赵枕流听了全程,抓着空子朗声反驳宋七叔。 “律法中可没说过女子不能议政!” 是了,这也是这个朝代明面上的好处。 人人都打着“民风自由”的旗帜,宣扬“清谈之风,名士风流”,但实则家家都谨遵着老学究的一套,将家中妻女与圈中牛羊等视之。 不冠姓,不取名,限制可读书帛,常年不许接触外界。 他们觉得这样就能阻止女子滋生多余的想法。 他们也确然做到了。 宋云书刚来这个世界的几天,时常会觉得惊讶,惊讶过后又是说不出的惋惜,连富贵和睦如宋家都未曾让女儿们好好念书,遑论其他普通人家? 雁娘很爱读书,自打她让雁娘随便取书读阅,已如痴如醉地看了不少典籍。 月娘很活泼,平日里最爱玩耍,从前被管得狠了,现下玩儿得更疯。 她没资格以后来人的眼光责备宋家父母,但也不打算将不好的传统延续下去。 宋云书本想着,至少她能保证两个妹妹活得快意,想做什么自然有她挡在前头。 可刚好,又在赵枕流接二连三的搞事情里结识了林娘子,能工巧匠,叛经离道。 所以她站在堂前说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林娘子,亦是为了两个妹妹,还有许许多多面对着隐形的不公的女子。 宋云书仍旧觉得很平静。 她庄重地对着沈太守一拜。 “若太守要以扰乱公堂之罪判处,妾,并无异议。” 【滴,恭喜宿主获得20点攻略值,攻略人物一信息面板更新。】 【滴,恭喜宿主获得10点攻略值,攻略人物二信息面板更新。】 可她现下又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些东西? 沈太守迟疑片刻,倾身去与旁边另一人交谈片刻。 宋七叔还在下面叫嚣着:“我扬州宋氏世代礼法大家!女子议政就是牝鸡司晨,冒天下之大不韪!太守大人快快处置了她!” 门阀对普通官员的影响力太大了。 饶是位至太守,若是出身下六品世家,亦无法去与门阀相搏。 是以,宋云书自己都觉得大抵逃不过处罚了。 偏偏沈太守斥责了一声:“肃静!” 他旁边踞坐许久的青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端着茶盏云淡风轻地抚弄着盖碗,唇瓣开合间轻轻巧巧地道:“聒噪。” 衙役们便直接上前将宋七叔带了出去。 宋七叔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时间更是反应不及,便被扔出了衙门。 青年衣着不整,鬓发散乱,倦怠地垂着眼眸,一副看上去万事不经心的模样。 “宋云书,你说得不错。” 宋云书摇头抬眸,语气复杂地叹道:“不过几分陋见,大人过誉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一双凤眼挑起细微的笑意,自顾自地继续把玩着上好的官窑白瓷盏。 沈太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不再开口,方才笑道:“罢了罢了,宋女郎,你今日堂前所言虽大胆,却是有几分道理的。本官今日就不再与你计较,你二人皆免罪,自行离去便是。” 宋云书缓缓松了口气,换上了感激的笑容:“妾拜谢太守大人。” 林娘子从之。 再抬头看去时,桌案边的两位大人已在随从跟侍下离开。 宋云书带着林娘子与赵枕流等人出了衙门,行走在阳光之下,总算是从提心吊胆的事情中缓过神来,连几人脸上的血色都恢复了些。 天色已然不早。 林娘子泣不成声地拜谢:“女郎大恩,我必做牛做马、结草衔环相报!” 宋云书笑着拉起她的手拍了拍,也很无奈:“咱们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帮你才是应该的,况且我也并不只是帮你,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林娘子也坚定,“女郎从此后再需工匠,只随便使唤我就是!” 等等—— 忽而想起衙门一事就是因自己做工而起,林娘子忽生窘迫。 “不不不,工匠便算了,还是女郎家中什么时候需要婆子做饭洗衣吧,我……” “那我还是更需要你帮我做工匠呢。” 宋云书与林娘子相视,须臾,两人都笑了起来。 林娘子擦了擦溢出的泪珠,哽咽道:“都好、都好。” 宋云书就又掏出了那方绢帕,塞进她的手里,柔声安慰:“好了,今日之事闹腾太久影响精力,便早些归家去,好好休息,明日还得做工呢。” 这里说了一遍,她又扬声对着别的工匠说了一遍。 于是除了赵枕流外,众人纷纷散去。 刚在人群中站了半天的少年郎觉得哪哪都不舒服,这里揉揉手腕,那里揉揉脖子,一副快要散架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留我下来还有事?” “是有事。” 宋云书与他说话,却将余光落在了一个鬼鬼祟祟、恨不得一步三回头的工匠身上。 赵枕流皱着眉挠头:“到底怎么了?” 宋云书眼神示意:“那个竹竿似的瘦高工匠,你可看着了?” 赵枕流学着她的样子用余光去看,更加茫然地眨了眨眼:“那个人是张老四,平安巷子的街坊,怎么了?” “得亏你阿翁还说你做事稳妥,我看你就是个朽木!” 宋云书揉了揉眉心,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只差翻个白眼来表示内心的无言。 “他有问题。林娘子来时你跟我说工匠都会帮着遮掩,林娘子自己也小心得很,进出都戴着兜帽,我那位好叔父却突然带人来堵门,抓了个正着,你不觉得奇怪?” 赵枕流倏地睁大了眼睛,有些呆滞地问:“他、你怀疑是他走漏风声的?” 宋云书觉得好笑:“我不该怀疑?” “可他——”赵枕流想起张老四在平安巷子老实人的名声,只觉得不敢置信,可现实摆在眼前,他也无从直接反驳。 顿了顿,他道:“那你怎么不直接辞退了他?” 宋云书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因为我觉得,如果真是他在给我的好叔父做事,还能有些妙用呢。” “……怎么说?” “不告诉你。” 宋云书翻脸不认人,收了笑意,若有所思:“前几日说过的,我也不信任你,况且人是你带来的。你……暂且替我看着张老四,有什么消息来告诉我就成。” 赵枕流哽了哽,总觉得自己屡次犯错、以至于彻底打破她的温柔面孔,就是个一失足千古恨的故事。 他觉得憋屈极了,可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委委屈屈地应。 “知道了。” 宋云书上下打量他一眼,矜持颔首。 桀骜不少的少年郎对着别人老是龇牙咧嘴,眼下倒是乖顺,看起来还有点像一只被强行教育好的小狼狗,还在炸毛,但也没再随便凶人。 宋云书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赵枕流,今日这事也是个道理:任人唯亲,总是容易被迷惑的。可记住了?” 赵枕流:“……噢。” 不远处却忽然跑过来一个衙役,看见宋云书,连忙气喘吁吁地上前招呼。 “宋女郎!稍等!” 宋云书便停步回头。 衙役手中捧着一块素色丝帛,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这是大人赠与宋女郎的。” 打眼一看,不过是寻常的帛书样子,却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玄机。 宋云书略一犹豫,先问道:“可是太守大人?” 衙役:“是幽王府的长史大人。” 是他。 刚才公堂之上不便多思,她只记着太守身侧那位大人,能与曾替自己办理女户的司大人对上号。 原是幽王府的人,难怪行事随心所欲。 宋云书小心接过帛书,那衙役便直接告退,转眼便寻不着人影了。 赵枕流讶异询问:“你与幽王长史认识?” 宋云书慢慢打开帛书,随口道:“一面之缘。” 帛书上只写了一句话,字迹狂放,然而用笔高明,回锋提笔处处显出独树一帜的锋利老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锋芒太露,容易招致祸端。 宋云书沉吟片刻,忽而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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