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若在岩小昭恼怒的视线下出了门。 来到演武场,她一眼就看见高台上赤色绦带束发的女子,她此刻正试着一把长枪,单手提枪看似轻巧一刺,却气冲斗牛。 长枪高出她许多,却丝毫不显累赘,干脆利落的动作为她添去飒爽,让她在一堆男人中无比瞩目。 有人撞了撞冯若的肩,是那日一同巡山的小虎,冯若不动声色的挪开一步,小虎跟着冯若视线往高台看去“你小子真魔怔了,看八百遍你也看不出花来,快入列。” 那便是伍珂玥,冯若心道岩小昭别的不说,眼光确实不错。 寨中兵士不多,左右不超过一千人,伍珂玥参照历来朝廷军队的形制,设下百夫长八位。 百夫长清点好人数后向方志忠示意。伍珂玥看向方忠,见他点了点头,便清嗓高声道“人数已清点,现在老规矩,先演练。”说罢,伍珂玥取过手边令旗,挥旗为令。 鼓点沉沉响起,平乐跟着队伍提起枪盾,穿插在演武场内,八百余人形成一个全新的队列。 鼓点密集起来,演武场内所有兵士一手将长枪撞地,另一手提盾身前,声震山谷,似有万钧雷霆之势。 平乐和江灏站在山腰处看着演武场内的兵士。 高台上挥旗下令的姑娘发尾高扬,旗杆似刀刃划风空鸣。不足千人的小小演练,此刻却带着千万人的气势震天撼地。 这对于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绝非易事。 统军带兵,最难聚的便是人心,平乐很难想象伍珂玥是怎么收服那群兵士的人心,让他们在一场演武中明知自己势弱却仍要使出远强于自己的气力挥枪。 江灏在平乐身旁开口,他已经数次见识过演武场内伍珂玥的英姿,可此刻眼中仍然为之一亮。 “从前寨中演武不过走个流水,并不像公主今日所见这般气势如虹。” “珂玥却看不惯他们懒怠的劲头,父亲让她练兵,可寨兵们多是同她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和年长与她的寨中阿哥。” “都还当她是个小丫头,珂玥气闷便发了狠,在格斗台上一个一个将他们制服。” 江灏想起伍珂玥那是倔强的劲头,轻笑出声“像个小牛犊不知天高地厚,打到最后别人不愿打了,她偏不行。一个礼拜,靠着拳脚彻底打服了寨兵。” 平乐到这,不免轻笑出声,几日相处能看出伍珂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也不知她这样要强。 “可只是如此,也还不够让寨兵们愿意卖力。桃花寨里安稳日子过太久了,不少人觉得练兵白白耗费精力,不过是做无用功。” “许是珂玥从小便喜爱舞刀弄枪,她对于危险总有先觉的警惕。” “在打遍寨兵的一月后,她又一次准备在演武场练兵,她事先安排好人手从山顶投石,让所有寨兵按照她所吩咐的出招,所有人都被巨石吓住,失了分寸。” 见平乐疑惑的看来,江灏温声道“并非真的巨石,珂玥让人将麻袋撑起抹成灰白的颜色。” 平乐点头“不错,机灵。” 江灏接着说“在众人心有余悸之时,珂玥站上高台, 她说—— ‘你们不愿练兵,以为不过无用功。 可今日不过是山石落下,就让你们连跑逃都忘了去。你们总自信能安然一生,可我们寨中人如今隐然山谷也不过是苟且偷生。 今日安然,就能保明日不会东窗事发吗?提起刀枪是为了长我寨中人几分骨气,即便真有一日朝中来人,我们也不至于束手就擒。 铁蹄冷刃落下,只会比山石更打的人头破血流。若不想有一日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辱没父辈血脉,便从今日起,以枪破仞,视山为敌。气比山高,总能破敌。’” “在此之后,寨兵们倒是再不曾懈怠过。” “那时她多大?” “十五岁。” 江灏的目光难掩骄傲,伍珂玥性子活泼,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是以在她身上对于成长的见证总是要细细寻去。 可自父亲准允她练兵后,她便以一种令人出乎意料的残忍的时间将她能呈现出的所有成长的变化都蜕出来。 “你竟然将她的话背了下来?” 没想到平乐会问到这个,江灏红着脸道“毕竟很少听她这么正经的说这些。父亲和母亲也是倒背如流。” 演武场中的兵士散开,又变成原本的队列。平乐看见下面的变化,问道“现在这是做什么?” “两两比试,选出八百人中武艺最差的一个,与珂玥比试。” 想到伍珂玥曾打遍寨中无敌手的战绩,平乐明白了,那哪里是比试,不过是被伍珂玥捶打。 高台上,伍珂玥双眼如鹰逡巡场内,不经意散发出的气场比场下声势更加浩荡。平乐淡淡开口“桃花寨留不住她。” 沉默一阵,江灏才道“公主想让她帮你走平衡大邱文武官员的棋,逼皇帝放权?” 平乐眼中的暗光一闪而过,她心中讶然于江灏的敏锐,若是从前的她知道江灏此人的存在,绝对会杀了他,这个人对她的了解到了让她生畏的地步。 “你倒是第一个说我逼皇帝放权是为制衡朝堂文武官员的人。” “江灏愚笨,学士千万,有才者各执一词,我无从分辨他们言语真假。只知要论心与迹辨人。” “那你说说看,本公主是哪种人?” “尽人事以敌天命之人。” 平乐一听这话立马放声笑起来,笑的眼中都涌出泪来。 江灏看着平乐泛红的眼眶眉心紧蹙,他想靠前一步却生生止住。 “江灏啊,若两年前识得你,你只有两种可能,死在我手里或做我入幕之宾。” 平乐耸肩“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今后不会有任何瓜葛,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利用伍珂玥。我不过给她一个机会,至于你所说的权衡文武,已不是我如今想做之事了。” “不可能,你做了那么多,此时并非你放手的最好时间。” “世上无事不可能,你说我与天命为敌,实则不然。如今,我已知人力微弱世事无常,区区肉身难与天争锋。” 山风掠过,平乐没再继续看下去,同江灏一起离开。 江灏特意嘱咐过,此时路上只有他们二人。 行至半路,平乐便已气力不济,她示意江灏靠近她,等江灏走进,抓着他的手腕借力。江灏浑身一僵,任她抓着。 快回到院中时,江灏顿住步子,平乐刚放下手,就见江灏低头看着她“公主在半山处为何会那样说?多年经营,公主不是甘愿这样轻轻放下的人。” 平乐抿唇笑起来,新月般的眼直直勾住江灏的平柔的眉目“江灏啊...” 她的尾音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江灏的心跟着上下飘荡,她没有说下去,江灏却忍不住去猜,她刚才是想对他说什么。 可是,即便他从书中、事中看过听过了解了她小小的一部分,还有更多是江灏猜不透的。 江灏突然就有了一种迫切的再去了解面前的人一点点的想法,只是点到即止的一点。能让他判断那不曾言语出来的部分是否会和着他那一瞬间紧绷有疯狂跳跃心脏的一点。 平乐在看到江灏眼中被他一瞬隐藏的波动后,缓缓收起笑,将视线放在无人的小道上。她向前走,江灏走在她身侧。 “今时不同往日,我早没了时间去不甘和后悔。明年今日,我便是塞北风沙下的一堆白骨。我要做点值得的事。” 江灏知道,平乐不是在玩笑。 “在你看来,皇帝和先帝最相似的一点是什么?” 江灏几乎是脱口而出“怯懦。不敢真正放权于臣子。” “不错,可是他们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冉儿还年轻,年轻的可能性太多了。我这几年掌权放权,他看得清楚,早已掌握放权的舒弛。” “皇帝做事有公主的影子。” “他会做的比我好。他只要敢试,便能毫无阻碍。” 江灏看着她,皇帝放权有多轻松,平乐曾经便有多难。 她一力提拔武将,与文臣分庭抗体。逼迫世家大族让位放权,惹得文人墨客口诛笔伐,那些本该皇帝承受的,却千倍万倍地落到她的身上。 朝堂争斗,向来是暗流涌动。心狠手辣之人不计其数,平乐手段狠厉,在江灏看来,属不得不为。女子入朝堂,不用雷霆手段,不修虎狼心肠,便只能淹没于血雨腥风。 她说皇帝会比他做得好,江灏不这么觉得。即便再过几年,刘冉也不过是一位合格的皇帝。他确实与平乐个性上有相似之处,可他生长于平乐羽翼之下,做事惜力,同样的事平乐能做绝,刘冉却只能做一半。 平乐说她不能不甘不能后悔,那些不甘和后悔好像都由江灏受了。江灏的胸腔处抽痛着,可他的身份却不能说更多,她是公主,她的驸马苏虞是他视作兄长的人。 “公主不曾后悔,那可曾有遗憾?” “遗憾我命短,死后无人知我刘璎识,若有幸史书留词,也恐俱是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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