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月,顾淼脑袋上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了,她换了轻甲,正准备出门操练。 一个小小的身影旋风般地卷了进来。 来人也穿着一身操练穿的灰衣,黑色的腰带扎得很紧,腰下挂着一个碎布缝的腰包。 他看上去身量尚小,一双眼睛却极亮:“远哥哥,你养好伤了哇!” “小路!” 顾淼眨了眨眼,眼前的人是小路! 小路五岁时,被人遗弃在了邺城大营外,起初他不开口说话,因为身上的包裹绣了个“路”字,大家便唤他‘小路’,自此以后,他半是在营里流浪,半是随军操练,留在了邺城大营。因他年纪小,在军中倒也不缺吃喝,她来到邺城以后,小路便爱跟着她。 久久没听到回音,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略带疑惑地盯着她:“远哥哥?你哭了?” 此时此刻的小路,将满七岁。 七岁…… 顾淼慌忙地揉了揉眼睛,压低声道:“你刚才进来时,风也卷进了沙子,我揉一揉就没事了。” 小路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放下了手,才笑眯眯道:“远哥哥,既然你养好了伤,我就把扳指还给你啦,你养伤的时候,我帮你仔细保管着,还有你的长弓和角弓,绝对没有旁人摸过。”说着,他便从腰包里摸出了一个兽骨做的白扳指,递给了她,“太好啦,远哥哥,你终于养好伤啦。” “多谢你了!”顾淼接过扳指,戴回了大拇指,她些时日没拉弓了,今日正好,好好操练一番。 小路又道:“对啦,刚刚我看营外来了好几辆马车,听说是湖阳的客人来了,将军正在见他们呢,远哥哥要去瞧瞧热闹么?” 湖阳来人了! 高橫来了? “真的?真是湖阳来的客人?” 小路点点头:“守军哥哥说,车上的徽章是湖阳的徽章。” 顾淼匆匆对小路道:“我这就去瞧瞧,你先去靶场等我。” 她顾不上操练了,掀开帐帘,径自往中军大帐而去。 只要亲眼见到高橫,她就能彻底地安下心来。 顾淼的脚程极快,她一路狂奔到了中军大帐一侧的空地,大帐前立着披甲的顾闯,他的身侧站着齐良,和其余几位副将。 两侧另立三排持戟的守兵。 隔着重重人影,顾闯扭头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顾淼。 他的眉头皱了皱,正欲说话。 湖阳的人却已经到了。 随扈领他们先去了马厩,再迎了数人过来。 他们来了三辆马车,除了一辆满载行囊外,随扈领来大帐的唯有两个青年,为首的轻年瘦削,身材高挑,身着宝蓝色襕衫,可是脸色略显苍白。 顾淼认出了他,来人正是高橫,病秧子高橫! 太好了! 她唇边的笑意刚刚扬起,却见高橫的身后的人影渐露了出来。 他身上只着月白素衫,显然比高横的襕衫朴素了不少,可是他背脊挺拔,走得徐徐。 然而,最为醒目之处,却是他半长不短的乌发,只在脑后绑了黑色的发带。 顾淼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原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揪。 眼前的人眉目如旧一双,剑眉星目,即便微低垂着眼,也难掩锐利。 见到顾闯,他的唇边隐约露出一丝浅笑。 他比她印象中的那个人影青涩了许多,可是……可是他就是高檀! 十五年前的高檀! 他怎么在这里! 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顾淼下意识地便要退后一步,躲进营帐落下的阴影里。 可是,她转念一想,为什么,凭什么她要躲! 她顿住脚步,抬眼又去看他。 高檀的头发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他的年纪,这样半长不短的头发,委实荒唐。 她记得,在来邺城之前,高檀的头发被高宴的剑削去了大半。 高氏两兄弟间的比武,本该点到为止,可是高恭的长子,刘夫人的儿子,高宴,却用长剑削去了高檀的头发,有意折损他。 他在高家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 兴许正是如此,即便这一次顾闯并没有让高闯送高檀来,他竟也恬不知耻地跟来了邺城! 怒意骤然而起,顾淼愤怒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要来!凭什么高檀又来了邺城! 恰在此刻,高檀忽而转过脸来,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目光极其陌生,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瞄,不曾停留。 顾淼一愣,脚下旋即一转,便转到了身侧的营帐背后。 隔着营帐,她不禁屏住了呼吸,细听不远处,帐前的动静,脚步声停了,顾闯的声音先起:“二位贤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可还顺利?” 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四个字,四个字得往外蹦,肯定是阿爹跟着齐大人现学的。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干巴巴年轻的男音:“拜见顾将军。”应该是高橫的声音。 “拜见顾将军。” 顾淼心头一跳,高檀的声音依旧是她记忆中的声音,清冽如泉,朗朗动听。 她皱紧了眉头,听顾闯笑道:“贤侄不必拘礼,想来你便是高橫?而你是高檀,我曾在湖阳见过你。” “正是,将军好记性。” “呵呵。”顾闯笑了一声,问,“贤侄是送你兄弟来邺城么?高家兄弟果真情谊深厚。” 顾淼一听,便明白了过来,顾闯是在试探高檀,显然高家一来来了两个,分明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巴不得一个都不来才好。 “将军谬赞。”高檀答得徐徐,语调肯定,“在下是与横弟同往,还望将军收留。” 顾闯的声音静默了片刻。 正当顾淼想要探头瞧瞧他的表情时,顾闯却是笑了两声:“自湖阳来,路途遥遥,我早唤人备下接风的酒宴,望与二位贤侄痛饮一番。” 他既不说好,也不推拒,只是将高檀囫囵搪塞了去。 等到人声远了,顾淼才从营帐后转了出来,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靶场。 小路还在靶场等她,见到她的脸色,小路惊讶地唤道:“远哥哥?” 她接过他递来的长弓,拉弓对着树下立的圆形草靶射去,一连三箭,三发三中。 她虽然已经很久未拉弓射箭了,可是她这具年轻的身体却极其熟练,挽弓射箭,箭无虚发。 对,她有的是法子。 便是高檀来了,他也留不下来! 顾淼慢慢冷静了下来,便是高檀侥幸,暂时留在了邺城,她也可以……她也可以一箭射伤他,让他滚回湖阳去! * 夜幕低垂,月亮缓缓升了起来,洁白的月光穿过半挽的帐帘在地上投出交错的光斑。 高檀从前就听说过,邺城的月亮比湖阳的月亮要亮堂许多,他原本不信,分明是同一个月亮,何来分别。可是今夜的月亮,亮晃晃地悬挂在无云的天上,遥遥一望,仿佛真比湖阳的月色皎洁。 顾闯并不知他也会随高橫而来,他只为湖阳来客准备了一间营帐。 接风宴过后,高橫多饮了几杯,早已昏睡过去。 他却睡不着,他半掀了帐帘,任由夜风吹了进来,吹起了他的乱发,吹散了酒意,他抬头望见了明月。 他不能留在湖阳。倘若一直留在湖阳,高恭,高宴,任何人,永远都不会正眼瞧他。 他只有来了邺城,才能建功,方能有出头之日。 是以,他跟随高橫而来,便是强留,也要留在邺城。 两年前,他在湖阳见过顾闯,顾闯是个粗人,可是顶天立地,是个将才,短短两年,他已占据了湪河以南。 只要过了湪河,攻下凉危城,顾闯便在北地固若金汤,便是高恭也得忌惮三分。 他要留在邺城。 高檀想罢,放下帘帐,躺回了帐中的木板床。他翻过身,自枕畔的行囊中摸出了几封书信。 书信来自邺城中人,是过去两年间,他陆陆续续收到的几封书信。 他摸出的这一封信,是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他料想寄信人,年岁应该不大,盖因他的字迹宛如狗爬,信的内容,也实在……实在大胆。 他在信中说,自己随顾家军进了湖阳城,无意中窥见公子,‘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三水特此拜上’。 高檀低笑了一声,好一个‘玉树焚风’,好一个‘三水’,只是不知这署名是真是假。 若他真能在邺城大营中,寻得三水,兴许可为己用。 * 鸡鸣三声,顾淼翻身而起。 她昨夜睡得不好,做了一整夜怪梦,睡得不踏实。 一想到高檀竟然又来了邺城,她根本不可能睡得踏实。 顾淼梳洗罢,捏着长弓先去了靶场。她打算今日操练完,便去探探顾闯的口风,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把多送来的那个高檀退回湖阳。 岂料,她一到靶场,之见操练的队伍已经列队,而高檀和高橫赫然在列。 “顾远!” 赵剑扬声唤了她一声,吓了顾淼一跳。 赵剑,兵头子,如今的陪戎副尉,正是当初把她脑袋打伤的那个兵头子。 她记得,为了陪戎副尉的官职,他俩打了一架,她因此负了伤。 赵剑一直看她不顺眼,嫌她长得白,长得细皮嫩肉,晒不黑。 他更是嫉妒,她是顾闯的“远方亲戚”。 “伤养好了么,顾远,既然伤养好了,你为何走路像是乌龟爬!” 顾淼撇撇嘴,转身翻了个白眼,径自站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高家公子。”赵剑客气地将目光投向队伍前面的二人,拱手道,“初来邺城大营,二位公子,不吝赐教。” 许是顾闯的吩咐,赵剑将两把长弓分别递给了高橫与高檀。 赵剑又笑了笑,扭头敛了神色,再度高声唤道:“顾远,你先射三箭,容高家公子,看清靶在何处。” 这就是刻意的下马威了,邺城营中,她的箭法,难逢敌手。 顾淼持弓而上,立在树下,挽弓,将箭头对准了远处的圆靶。 她试图集中心力,可是她能感觉到无数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高檀的目光自然也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黑色军服,腰间扎着黑色腰带。 可是她用余光,就能瞥见他。 鹤立鸡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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