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和媳妇一再阻拦,柳止言也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匆匆辞别,在夜色中向城中奔跑。 上一次奔跑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她只是在昏暗的月光下努力辨别着路,沿着官道一路跑去,不为自己的性命,只为萍水相逢之人。 魏州城内果然喧闹非常,她看见远远的有军营驻扎,城门还没有卫兵防守,于是飞快往城里跑去。 “喂!那是什么人!” 后面一声大喝把柳止言吓了一跳,连忙闪身到拐角处的竹篓里躲着。 “……瞧错了?” “你啊,这么警惕干什么,这几日好好休息休息,放松一下。今日都尉许我们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听着两人说话声远去,柳止言把竹篓一推,爬了出来。 听他们的意思,今夜应当是还在军营里喝酒歇息,想来不会在城里作乱了。 柳止言稍微放下心来,往西市跑去。 只是这会西市已经全部收摊,空地一片,只剩几片蔫了的野菜黏在地上,却不见一个人影。 “刘大娘?”她小声叫着,并沿着墙根把西市转了一圈,便是野猫也没有一只。 她探头往主街望去,有几个铺子还开着,应该是有军中人采买。 若是刘大娘从主街走过,说不定有人见到过。 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柳止言悄悄溜到拐角,再探头望去。 这下可巧!转角就是济生堂! 柳止言踮起脚尖,闪身蹿了进去。 “谁?!” 一声粗喝将止言吓得差点跌在地上。 定眼一看,是个陌生的络腮胡男子,那人在昏暗灯下看不清面容,却是身姿挺拔,很有威慑力。 掌柜的认出她来,呵呵笑着说:“这是我家的学徒,许是落下什么东西没拿。” 那络腮胡子上下打量她一番,扬起下巴:“你!到军营报道去!” “我?”柳止言懵住。 掌柜的瞧这态势不太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诶呦军爷,人这小姑娘怎么好往军营里头去……” “你方才说你家铺子离不得人,非要留两个!这里不是还有一个?”络腮胡子丝毫不领情,毫不客气地挥开他的手,军中正缺军医,来个医童好歹打打下手来。 柳止言听他说话,就知道不好再叫掌柜为难,只说:“掌柜的,你今日可见到一个穿深赭衣裙,有些清瘦,嘴角有颗痣的妇人?挎着野菜篮子往西市去了。” 掌柜当然是看不见外头动静,摇头说没有。 止言也不报什么希望,西市也没有,她总不能在这时候满城找人,说不定大娘已经回去了。 于是她便转向那大汉,只说:“这位军爷行行好,我家还有位老母亲不知何处去了。我家就在城郊,我去看看便到军营去。” 那大汉嘴里一吐,吐出根草来,转身朝门外去。 “巧了,我也要往城郊去,一道去。” 比起进城时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往城里奔跑,这会慢慢走,身边还跟着一个大汉在后面目光锐利地盯着更让人觉得恐怖。 柳止言的草鞋有些磨破了,这会才感觉到,她抬脚时不得不用脚趾抓着鞋底,拖着脚步往前走。 那络腮胡子也不说话,偶尔走到她前头,又停下来等等。 就这样,快走进村子时,柳止言远远望见村子里灯火亮了起来。 “我娘回来了!” 她大喊一声,就往刘大娘家奔去。 一路上每家每户都亮了灯,柳止言在刘大娘院门前停下了步伐,挤在刘大娘和邻居家的夹缝里,把耳朵往墙上贴。 “大哥,这家什么都没有,地窖里也找过了,没有人,倒是还剩一袋米。” “晦气!一袋米填牙缝都不够!都给我滚!” “大哥,这魏州城,朝廷的军队刚走,别是早就被抢完了吧?” “狗皇帝真是天杀的!连口粮都不剩!” “……” 这时候军队的人都往城里走,应当不是镇南军兵。 那想来是普通流匪,四处打劫来了。 柳止言听见里面没找到人,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马上顿住。 不对,他们还要抢人! 她试图贴着墙挤到另一条道上,那边是往后山去的,流匪从道上来,必然不会往后山去。 这时,她脚下突然一绊,脚边钻出来一团黑影。 “快走!快走!” 柳止言抱住钻出来的孩子,低头看去。 是邻居娘子的脸。 她的脸上已经不是坐在床边的愁容,取而代之的是绝望,与无可比拟的决绝。 “是你!”看见是柳止言,她露出惊喜的笑容。 “把阿宝带走!求你!小娘子,求你!” 柳止言几乎说不出话来,直直的看着她。她脸上满是泪光,凌乱的鬓发粘在脸上,蹭满了狗洞里的尘土。 那娘子用力握了握止言的手,就从狗洞离开。止言低头再看时,那头已经□□草填满,看不见丝毫亮光。 同时她闻到烈火焚烧干草的味道,滚滚浓烟从墙那头升起。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咬咬牙,往后山跑去。 “……疯女人!” “着火了!快跑!” 听见浓烟中飘荡出来的几声叫喊,她几乎是全身一激灵,拼尽全身力气向前跑。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就能活下来。 …… “没事了,没事了。” 粗厚的声音把柳止言从自己的思绪中震醒。 此时他们坐在马背上,惊险逃生,只是姿势略显滑稽。络腮胡子不知道从哪牵了匹马来,这会环住她握着缰绳,她怀里抱着阿宝。 大概是喊了她几声没反应,络腮胡子笨拙地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 “没事了,到军营去,哥哥们保护你!” 在夜色中,只有马蹄踩在树枝上细碎的声响,柳止言似乎是累极了,怀里紧紧抱着孩子,靠着背后冰凉的甲胄,沉沉睡去。 被络腮胡子推醒之后,柳止言才发现已经到了军营。 “田校尉,这两个孩子是……” “石头,带他们到后头找沈大夫去。” “是!” 那个叫石头的小兵赶紧上前来领路。 “小娘子,这里就是伤兵收容处了,先到后面军眷家的帐篷去吧。” 石头话还没说完,左手边蹿出来个人,直喊:“东边帐篷那个要不行了,沈大夫和几个新来的到城里药铺去了,找不到人!” “不是叫他们呆在这别走动吗!”石头怒喝。 那人也是为难:“田校尉说是去城里药铺找大夫和伤药,谁知道等了半天……” 石头跳起来踹他一脚,正准备说什么,被柳止言打断了。 “小哥,让我去看看吧。” “你?”那二人异口同声。 “对,我。”柳止言点点头。 柳止言到的时候,那个伤兵几乎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他身上几乎一块好肉都没有了,柳止言几乎是不能直视他的伤口。 “本来是都要送去城里药铺的,他偏不肯,说自己阿哥在城里,看他混成这样丢脸。”石头轻声说,“都这样了,还说自己能好起来接着去打仗呢。” 柳止言看完伤口,又把过脉,还是摇摇头,说:“我救不了。若是沈大夫在,我想也是一样的。” 一般军队里的伤兵收容处,只留还能接着打仗的,像断胳膊断腿,或者伤重到没法治的,就都会留在城内的药铺里头,治好了算是老天开眼,治不好一卷草席裹去义庄,等待家人认领。 只是这人非要留在军营里,既然没有断胳膊腿,其他人顾念同袍之情,也求着把他留下来,这才留在这里让军医照看着。 沙场刀剑无言,他却用血肉之躯,一刀一剑,全部扛了下来。 三个人沉默着,看见这人竟睁开了眼睛。 “石头……栓……子……” 听见叫他们,石头和栓子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 “别说话了!阿昌!你、你会没事的!”栓子说话没有底气,声音慢慢弱下去。 “和你们……做……兄弟……好……” 阿昌努力扬起嘴角,却做不出任何表情了,只是喉咙里用力地嗬气。 “好……” 说完,眼睛望着北方,再没了生气。 整个帐篷笼罩在悲哀的沉默中。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无奈。 柳止言挪步上前,伸出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阿昌,阿昌。 到了那一边,去找你哥哥吧。 你们啊,去吃最丰盛的宴席。下辈子,再也不愁吃穿。 帐篷外慢慢有了些声响,有几个人掀帘进来,看到这一幕也不出声了。 有人上前来要把阿昌抬走,石头把人一推,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和栓子来。” 柳止言没有跟去,她走出帐篷,仰头望天。 月色皎洁如练,看不见星星。 芦苇荡在风中一摇一摇,把小姑娘的眼泪摇下来。 她不曾亲历战场,却目睹一个个生命凋零。 这世道吃的永远是活人,人们把死去的归处,叫做极乐世界。 她怒极反笑,她的归处,竟然是这样的世间。 金屋玉瓦,在战火里随着硝烟漫到天下各处,在天上形成密不透风的阴影,把这世间所有人都罩着透不过气来。 月亮啊,月亮。 你却还是这样该死的清白。 柳止言用力去掰手下的芦苇杆,却怎么也掰不下来。 却见月色下,身后伸出一只手,轻巧地掰断芦苇杆,递到她眼前。 她抬眼,来人身姿如松,玄衣如墨,月色清晰地雕刻出他脸上的轮廓。 暧昧月色下,那眉宇间的肃杀也弱下三分。 “——是谁家的小娘子,躲在这里哭?” 公子如玉,其美无双。 她向来不通文墨,却有一瞬,要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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