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最后一日,便是今岁的除夜。 将将天亮时,宅中的下人便开始洒扫门庭,又将大门处的门神换了新的,挂了钟馗像。 外院的人不知内院的事,不过为着好兆头,便也钉桃符,贴春牌。 午后非觉又将蒋郎中接来宅中为云卿姿施针,明日便是初一,距离云卿姿昏睡已经过了六日。 今日针灸后,又喂了半碗药,蒋郎中细细问侍歌,“娘子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动?譬如手指,眼睛?” 侍歌脸上有些颓态,轻轻摇了摇头。她与岁桃昼夜守着娘子,娘子却未有半分要醒来的征兆,她日日夜夜都在祈盼娘子早些醒来。 姑苏的六娘子已经寄信来询问云卿姿近况,以及京中大郎君要成亲,唤娘子开春后回京的事。 她压下姑苏来的信件,也不知该如何回信,便夜夜将信念给云卿姿听,盼望她能听见。 蒋郎中捻了捻胡子,面色有些沉重:“待老夫再给娘子针灸三日,若是…还未醒,那……” 那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了。 侍歌明了,忍下心中的酸楚,又将蒋郎中送了出去,给了几荷包银裸子,当是今日跑这一遭的谢礼。 今日难得没有下雪,院里的使女婆子皆在布置,宅子内虽然人少,但也总要弄出一番年味儿。 过了酉时,家家户户便在门前放起了爆竹,徐州城的上空也炸起了烟火,绚烂无比。 穿着红色袄衣的孩童抓着糖葫芦在巷中奔跑,嘻嘻哈哈乐作一团,侍歌从外头回来时便见这一番场面。 有身着棉袍的大娘见侍歌一人,便往她手里塞了个红鸡蛋,“小娘子,讨个好彩头嘞!” 她带着浓重的徐州口音,笑的一脸慈祥,侍歌低头一看,红鸡蛋壳上还点着雪花的描样,她轻轻道了谢。 侍歌握着鸡蛋回到了宅子,外院的小厮也放了爆竹,见到她时嘴里说着吉祥话。岁桃跟着婆子去厨房盯着,要她们做好吃的,等云卿姿一醒来便可以吃了。 花暮锦近日去观音殿去的勤,到现在还未回来,院子里只有非觉与荥饯,他们平日都是跟着世子殿下做些精细活,难得自己动手贴窗花。 侍歌回到房中,照例给云卿姿擦拭双手,坐在榻上看着她的脸。 云卿姿已经这般在这躺了好些日子,身形愈发单薄,侍歌又想起今日是除夜,心中泛起了酸气。 她将妇人送的红鸡蛋放在云卿姿枕边,“讨个好彩头,娘子。” 她轻柔的起身,生怕吵到榻上的人,走至屏风旁才忍不住泪如雨下,她捂着嘴,无声地哭泣。 屋外是小丫头的爽朗的笑声,她们将窗纸贴歪了,几个人笑着打闹。 她双肩颤抖不止,往日的坚韧冷静在这一刻终是崩塌,她想不通。 她家娘子是天底下顶好的人,为什么却要无端遭受这些。 哭了半晌,她才揩去脸上的泪,屋内的炭火有些熄了,她要去添些新的。 她还未出门,却好似听到一声呼唤,那声音极轻,仿若只是雪花落在衣衫上,一瞬便化为水珠,悄无身息的消失。 但侍歌还是迅速地转身,她惊诧地与榻上的人目光相对,眼泪不知不觉便落了下来。 云卿姿只感觉自己浑身都酸痛,双手无力,眼前也不甚清晰,只模模糊糊看得见一个人影。 她动了动腿,想坐起来,但因躺了太久,四肢有些使不上劲,险些从榻上摔下来。 她舔了舔嘴皮,嗓子还有些干痒。 “侍歌。” 侍歌喜极而泣,想张口唤人,但一开口却是哭出了声。 她疾步至云卿姿身旁,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颗地砸下。 云卿姿微微红了眼,摸着她的手:“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你说要讨个好彩头,我便醒了。” 温热的手抚上,侍歌更是忍不住泪水,终于,终于醒了。 云卿姿见她面色憔悴,便也猜测,自己定然不止昏睡了一两日,“侍歌,辛苦了。” 得知云卿姿醒了,岁桃丢下了厨房的勺子,敝膝都未脱下便便飞奔到房里,非觉也快马出门去观音殿告诉殿下这个消息。 角门处的小厮也请了郎中来。 非觉到观音殿时,花暮锦还在跟着殿中的师父诵经,他上前告知这个好消息。 花暮锦合十的手怔住,瞳仁中闪着细碎的光,有些不敢置信。 小师父见他如此,开口道:“想来施主所求之事已然实现,恭贺施主。” 说罢,小师父又将花暮锦近日抄的经文放至匣子中,递给了他另一个檀木小匣子。 “施主诚心所抄,可奉在厢房,日后施主或取或留,凭心。匣中的便是前两日施主请求方丈所制。” 小师父将东西交付,便离开了厢房。 花暮锦收好了东西,马不停蹄朝着清河路奔去,寒风刮在他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感觉,胸腔里热热的,仿佛有什么要跳出来。 云卿姿醒来的突然,郎中把了脉,又开了几贴疏瘀朗气的药,嘱咐侍歌好生照料病人的情绪。 她才刚醒,有些虚弱,喝了小半碗粥便靠在床栏上休息,岁桃见到她又哭了几回,劝都劝不住,好一会儿,见她吃得下东西这才止住。 花暮锦至门边,翻身下马,快步朝内院走去,大氅卷起路边还未扫净的雪,他几乎是小跑着去,非觉在后头追也追不上。 他大步跨入房中,走至屏风旁便止住了脚步。 辰时他出门时,云卿姿还是如前几日那般安安静静的躺着,他已经休书回京,让曹萑去请太医局的局令,如今看来,上苍大概是听到了他的祈愿。 他盯着云卿姿,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又是梦境。 侍歌与岁桃见状,默默地退出了房门。 屏风至床榻不过几步路,但这一小段路程,花暮锦却走的极为艰难,他的眼睛逐渐湿润,喉头干涩。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 “太好了。” 云卿姿眨眨眼,笑的柔柔的。 “这些日子多谢殿下,殿下辛苦了。” 便是旁人不说,她也能猜出她昏睡的这些日子,花暮锦定时焦急万分,想来也是没完整睡过一夜,眼下的乌青愈发重了。 他走的近了些,身上沾染的香火味便涌入云卿姿的鼻腔中,淡淡的,有些安心。 侍歌来说,花暮锦每日都去观音寺为她祈福,她记得,他是不信神佛的。 真是个傻子。她在心里轻笑。 花暮锦只愣愣地摇头,口中轻喃:“你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云卿姿鼻头一酸,扬起笑颜:“今日是除夜,我们一同过年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年。 她的笑颜映在花暮锦的眼中,眼眸澄净清澈,如一汪清泉。 花暮锦点头,他的目光柔和,眼底浓重的情谊没有丝毫遮掩,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如海水一般波涛汹涌。 云卿姿倏地垂下眸子,有红晕悄悄攀上耳根。 窗外有烟花炸起,不远处也传来爆竹声声,正厅里摆好了饭,只等他们。 正厅内布了炭火,屋内也温暖如春,侍歌伺候云卿姿梳洗后,又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放心她出房门。 她裹着厚厚的狐裘,刚走至正厅门前,荥饯便说了句吉祥话,爆竹声四起,绚烂无比的烟火在空中竞相绽放。 徐州人过年还有一个习俗,便是用松枝往衣裙上打几下,寓为去除污祟,来年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宅子里伺候的大多是徐州人,往日跟着伺候云卿姿的使女便取了松枝,往她衣裙上轻轻拍打,口中念着吉祥话。 入乡随俗,她也受着好意。 宅子内的主子只有他们二人,圆桌上摆的都是些好兆头的吃食,模样精巧,想来厨娘也是下了功夫。 饭桌上,二人并不多言。 昏睡的这几日,云卿姿感觉自己处于混沌之中,时而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时而又感知周遭昏暗寂静。 她平日里想得太多,太杂,心郁气躁,昏睡了这几日,醒来后倒是有些豁然开朗。 人活一世,并不是什么都要讲究的清清楚楚,她不愿再去想她与薛小娘之间的龃龉,她微微抬眸,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少年郎,眉心微动,很快抿嘴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闲,就让她再沉迷片刻吧。 众人吃完年夜饭,又换了间厢房等着守岁。这是京都城的旧俗了,云卿姿在家时,也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守岁。 墨海似的天上,被五彩绚烂的烟火染得色彩斑斓,好不热闹。 云卿姿没有出门,只是打开了窗户,抬着头看烟花。 过了年,她就十七岁了,日子过的真快。 “阿景。” 温润的嗓音传来,她转身应了一声。 少年手掌张开,手心里卧着一串手钏。 “压岁礼。” 云卿姿伸手拿过,指尖无意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手心,让她没由来的,多了几丝心慌意乱。 赤玉的手钏,其中混着几颗和田玉珠子,相得映彰,十分好看,她细细数了数,共有十八颗。 “佛珠?” 她抬眼,有些吃惊,没想到花暮锦送的压岁礼竟是佛珠,方才没瞧仔细,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赤玉手钏。 花暮锦眼中含着春水,笑的温柔,“观音殿的香火极好,我瞧着好看便买来送你。” 他说的轻描淡写,这是在观音寺求了方丈三日才得,又冒着大雪随师父去寻上好的赤玉,一颗一颗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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