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仁坊。 坊内灯火明澈。茶馆酒楼,语笑连连。 长安宵禁只禁止戌时后百姓还在坊外的三十八条主街上游荡。但各坊坊门一关,百姓们在坊内如何游荡快活,都不算犯事。 两道行人往来不绝,夜幕降临,坊内秦楼楚馆更是热闹。楼前红灯笼高高悬挂。楼内丝竹弹唱声夹杂着歌姬商客的笑语。 亲仁坊崇贤阁。 琴声争争,柱台上蒙面青衫的小官儿拨弦唱曲,歌喉如莺。台下看客,一壶小茶,一叠瓜果。津津有味。 只要五文钱,便能入崇贤阁大堂内随意坐随意听曲。 而二楼的雅间。 则给另外给银子指名歌姬或唱官到雅间唱曲的客人独享。 崇贤阁和其他的秦楼楚馆不一样,不单单只有歌姬女娘,也有擅曲说戏的白净郎君。客中鱼龙混杂,扫眼望去,各色人样都有,其乐融融。 沈灵姝着淡青色窄袖袍服,脚踩着白底软靴,腰间环朱色玉带。带上玉佩折扇,随着人的一颦一动相忽扣响。半倚在软垫上,扶了下乌帽,端着小茶盅一抿,有模有样地细捻唇边两鬓胡须,折扇随着曲声轻拍着掌心,乐呵呵地瞧着两个面容俊秀的唱官。 “哈哈好!” 一曲《秦王破阵乐》结束,沈灵姝痛快给赏。 旁边友人笑语:“丁兄今儿好慷慨。” 沈灵姝合扇:“佳人佳曲,自是要相配的酬劳。” “这曲子果然得配着舞才好看……” “再来一首,就要拿头牌的来奏……” …… 正聊着兴头,忽闻雅间的门扇在外敲响。紧接着便是掌柜推开了门进来。后头还跟着一清秀负手的男郎,还有几个家仆。 雅间内的众人纷纷抬眼看去。 沈灵姝也跟着转过头,手中的杯盏趔了下。差点没拿住。 来人正是沈府的三公子。沈灵姝的庶弟沈怀安。十三岁的少年,穿着辰砂色窄袖竖领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背着手,往雅间内巡视一圈。然后将目光停在正极力用袖子挡脸的沈灵姝身上。 随后,沈怀安不轻不重叹了声气。 沈灵姝:“……” 沈灵姝最后还是跟着沈怀安出来了。雅间内其他“友人”看得好奇,但因为也只是几夜相识互相喝酒耍戏的。且在长安,富家公子笙歌之际忽被自家人找回去也不见奇怪。便继续他们的玩乐。 “阿姐。” 沈怀安是张姨娘的长子。不同于沈灵姝的不拘形迹,沈静姝的小心多疑。沈怀安小小年纪,却是持重老成,一直很受沈济看中。 这次让沈怀安亲自来抓人。显然就是沈家家主的意思。 沈灵姝心里有些打鼓。“怀安啊,怎么这么晚还没歇着啊……” “阿姐。”沈怀安道,直接给了沈灵姝想要的答案。“是阿耶让我来寻你回去的……阿耶在正堂内等着你。” 沈灵姝蔫了。都这个点了,阿耶还不睡,竟然还能查房查到她不在屋子里。明早不上朝的么? “怀安啊,阿姐自小待你不薄吧,你第一首古诗还是阿姐教你背的……叫什么嗯这不重要,对了阿姐还给你喂过米糊糊,你小时风寒贪嘴还是阿姐瞒着张姨娘和阿耶跟你送小点心……”沈灵姝字字泣血,动人肺腑。“所以,你能不能当做没抓到我,然后我从后墙溜回去,再从屋里假装睡醒出来?” 沈怀安:“……” 你觉得阿耶会信吗? 沈怀安摇头,他最近在太学念书,一身浸染的是诗书正直。“阿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①我不能欺瞒阿耶。” 沈灵姝:“……” 临近沈府。 沈灵姝嗅了嗅两边袖子,不知酒味浓不浓。虽然她今儿没吃酒,但是架不住身旁友人吃酒啊。 沈怀安注意到了,在沈灵姝踏进沈府时,叫住人:“阿姐。我会替你求情。如实告知阿姐没有吃酒。” 沈灵姝已经看见了堂内沈济漆黑的脸。 回头看着义正严词,善良乖顺的好弟弟。 “……那阿姐先谢谢你啊。” * 春桃和云月颤颤垂头站立在檐下一旁。 沈济则阴沉着脸坐在堂中央。旁边是管事李叔端着木托。木托上枕着玉绸,玉绸上放着沈家小孩闻风丧胆的“家法”棍。 沈灵姝一声“阿耶”喊出口,看见“家法”咯噔了一下。 ……以往沈灵姝也常翻墙偷溜出去玩。但被阿耶逮住,顶多只是嘴上说着要家法伺候训斥几句,哪次会真拿出家法来? “阿耶……” “跪下!”沈济怒斥,拍案而起,“你可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吗!你现在还敢随便往外跑!?王家小儿昨日才被断了一只胳膊,现在还卧榻半死不活……” 沈灵姝小声:“那是他罪有应得……” “胡闹!”沈济大怒,“如今王家紧锣密鼓要抓凶徒,保不准黑白青红不分做出什么疯事来。你这个节骨眼还敢扮男相溜出府耍!你是担心你一个脑袋不够掉是吗!是成心要气死阿耶是吧!” 沈灵姝乖怂地直摇脑袋,抬手将自己唇上的假胡须给拿下来,跪得安安分分。 “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倒是还心大天大的不知怕事!家法来!” 沈灵姝瞪大眼,“阿耶……” 管家李叔迟疑:“家主……” “拿来!” 沈灵姝慌措:“阿耶,灵姝知道错了……灵姝下次不会了……” “下次,怎还有下次!下次你脑袋都不知道能不能在脖子!” 沈济棍子才刚拿到手。沈灵姝一骨碌爬起来往柱子旁躲。可怜巴巴。“阿耶,我真知道错了……” 沈济不为所动。“给我过来,跪好!” 就在沈灵姝慢吞吞,委屈地挪走过去。 得了沈怀安小厮通报的沈夫人出现了。一声呵斥,快走上前就夺过了沈家主手里的竹棍。“阿郎这是在干什么!” “娘,快救我!”沈灵姝跪下,又立马一骨碌爬起来,躲到沈夫人身后。 沈济:“夫人你不知道她……” “灵姝再怎么玩闹,你也不能真拿棍子打,她都多少岁了!家主不心疼我心疼!” “她那哪是玩闹,她是不知安危!现在外头什么情况……” “外头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你上来就要打要杀,你干脆连我也一起家法解决得了!” “夫人……” 沈灵姝躲在沈夫人后面松了口气。顺带给沈怀安投过去一个“虽然阿姐刚才骂你白眼狼,但你现在是阿姐的救命恩人”的充满感激的眼神。 沈怀安:“……” 十三岁的少年转开了脑袋,背手于檐下,仰头望月,不轻不重叹了声气。 * 闹剧到最后以沈灵姝被沈家主禁足一月的处罚结束。 沈灵姝夜里偷溜就只有春桃知道。但见小婢女喊冤哭诉,沈灵姝也了怀疑人告密的疑虑。毕竟春桃云月替自己瞒了许多次,不可能偏偏就这次才告密。 沈灵姝特地收买了家仆,才得知了那晚有人给阿耶书房扔了纸条告密。但具体是谁,没人知道。 沈灵姝只能气呼呼在心头记下一笔。暂表不谈。 沈灵姝就这么老老实实在府待了五天。又坐不住了。 外头,王家派人大量官衙查案,甚至动用了自己府中私养的亲兵,结果仍旧没能找出断了儿子胳膊的凶徒。 而王玺的胳膊因送回晚了。请了各坊行医都没能接上。连太医都无济于事。 王家家主大发雷霆,为此还就地斩杀了好几个郎中。 现在出坊看,还能看见肃容披甲的王家亲兵在巡查。仗势排头比晋朝皇室出行还壮阔。 到了第五日。月明星稀。 沈灵姝没耐得住手痒,悄悄换了男装,这次她连春桃跟云月都瞒了。从房中后窗翻了出来。贴着墙角,找到了自己的备用出府狗洞。 沈家主那日一怒之下,虽然没有家法伺候沈灵姝,但下令将沈灵姝庭中贴墙的高树都砍了,杜绝沈灵姝爬树翻墙的路。 沈灵姝吭哧吭哧爬出狗洞。 半个身子刚出来,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面靴子。 沈灵姝抬了头。 一道高大的人影遮住了天上的明月。 人影漆黑,却能看见伟岸的轮廓。 沈灵姝又眨了下眼,这次看清人的面貌。 袴奴长裤束进黑底皂靴中,曙白内衫外是深青半臂,腰间配扣着匕首和囊袋。 黑纱幞头罩冠一头乌发,露出一张凉薄冷淡的脸。 不是卫曜是谁。 “你……你怎么在这里?”沈灵姝吃惊。但也就楞了下,继续争分夺秒爬出来。“卫……裴小公子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干什么?” 女娘胳膊肘撑地,吃惊的小脸染了几个灰手印,估摸是抬手擦脸无意沾上的。脑袋上的纱帽因碰到狗洞顶而歪斜了一角。此刻正吭哧吭哧爬着狗洞。 卫曜:“……” 卫曜眼色复杂甚至古怪。 沈灵姝胳膊肘撑着地面吭哧又爬了半身出来。 还要继续,脑袋忽然被一宽大的手掌按住。 “回去。” 原是卫曜蹲了下来。掌心抵着她的额,不让她继续前进。 沈灵姝一脸莫名其妙:“干嘛。” 卫曜:“爬回去。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沈灵姝:“戌时啊。” “既然知道。”卫曜蹙起一双凌厉冷酷的剑眉,“谁家女娘会在这个时辰出府?” 沈灵姝:“我哪知道。”沈灵姝拍开人挡自己脑袋的手,揉了揉额,还要爬出来,眼前忽然出现一张官牌。 那是长安巡街的武侯牌。 沈灵姝瞪大眼,借着月光也看清人身上的服饰,不正是巡视武侯的官服吗。“你当官啦?” 长安武侯铺一到宵禁后便会出来巡逻,管理治安。虽然是个连小官都称上的巡逻兵。但每月也有几串铜钱拿。足以温饱。 等等…… 沈灵姝不悦:“等等,我又没犯事。我是出府,又不是出坊。你是武侯,也不能管我出府啊。” “没有哪个女娘这个时间会出府。”还是爬的狗洞。卫曜顿了下,说,“要么现在爬回去,要么由某通知沈家主送你回去。” 沈灵姝气呼呼,瞬间明白了。“好啊,原来是你这个坏无赖给我阿耶告状!”害她上次差点被“家法”伺候。沈灵姝气得两颊圆鼓,不情不愿往回爬,嘀咕。“无赖汉,腿长我身上,你管不着……” “某见小娘子夜出一次,便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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