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月明星稀,山顶别墅。
今晚陈不周不在,只有林嘉助和于咏琪在。
林嘉助向来话多,这几天觉得和盛夏里的关系和缓了不少后,他就毫无芥蒂地开始叨叨了起来。
“抱歉。”
林嘉助先是和盛夏里道了一句歉,没有支支吾吾的,还挺大方自然地说:“其实我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没认出来你,还以为你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呢,你知道的,这种人我们见的多了。”
盛夏里点点头,表示理解。
林嘉助看她竟然这么淡定,心里觉得更不好意思了。他看人一小姑娘其实也才十八九岁,又经历过那样的事。
和图迩那种让人想要吐槽却又毫无还手之力的天才一比,盛夏里完全成了对普通人很友好的那种小天才——
就像陈sir说的一样,她就是那种就算不说话也只像风中挺拔直立的小白杨。
他之前还老公主公主地背后称呼她。
他真该死。
林嘉助这人心思单纯,说话直白:“抱歉啊,小天才,我一开始对你的态度也并不友善,不过头儿已经教训过我了。”
“头儿?”
“就是我上司,”林嘉助挥挥手,“陈sir,陈警官,陈不周啦。”
盛夏里诧异地看向林嘉助。
紧紧盯着他:“他之前教训过你?为什么——”
“因为我误解了你。”林嘉助挠挠头,说,“其实要不是那天头儿和我说过你的情况,我可能会一直误解你。对不起,我不知你的心理状况,还以为……”
“以为你是故意不搭理人。”
“还是头儿观察仔细入微,和你才说了几句话就找出了真相。不仅教训了我们,还让我们以后对你尽量温和友善一点——”
林嘉助说着说着,一顿,“这么说其实我们老大也不像看上去那么英俊冷酷得不易接近,其实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每个任务都是尽心尽力地完成……”
林嘉助接下来说的话盛夏里都没有仔细听。
她满心满眼都在想林嘉助刚才说的那句话——
原来陈不周早就发现了她的心理问题。
原来之前警察们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甚至对她像是对待瓷娃娃一样,充斥着如沐春风的小心翼翼的和善,是因为陈不周的话。
原来他曾经在同事面前替她说过话。
盛夏里正入神,于咏琪刚好接完电话走了过来就听见林嘉助一张嘴叭叭叭的停不下来,像打点计时器一样蹭蹭蹭往外吐字。
她扬了扬眉毛,英姿飒爽中还带着微许女人味,问:“怎么了,你们这是在聊什么呢?林嘉助,我大老远就听见你叭叭叭的声音,你别吵到夏里。”
“没有。”林嘉助反驳,“我是在和她道歉。”
“之前要不是老大,我们都不知原来她的所有看似目中无人的行为都是有原因的,也就不会和她关系变亲近了……”
盛夏里脑袋有点乱,“没事,没关系。”
“哦,”于咏琪点点头,赞同地附和,“原来你说这件事啊。也对,还是陈sir观察仔细。”
林嘉助问她,“你刚刚去接了谁的电话?”
“就是你老大打来的电话,说是明天有私事,要我和盛夏里说一声。”
“有事?”
林嘉助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
“头儿还能有什么私事?不会又去相亲了吧?”
“相亲?”盛夏里有些讶异。
她实在没办法将“相亲”和“陈不周”这两个词联想到一起,毕竟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缺少追求者的人。
这么可能要沦落到相亲的地步?
“那可不。”于咏琪闷笑。
“你是不知,之前我们局里一直流传着一个广为人知的笑话,就是我们最上面那位上司老徐催陈sir去相亲,他不但拒绝了,还搬出了什么总有人会在未来等他的话术。”
“老徐勃然大怒,拍案大骂——”
于咏琪促狭地学起老徐当时的语气语调,“还有什么人在未来等你?阎王爷吗?!”
“哈哈哈哈这笑话我们局隔两天笑一回,属于我们办公室的固定保留节目了。大家伙都没想到陈sir看上去那么板正硬气的一人,在老徐面前却三天两头被训着催婚。”
盛夏里轻轻牵扯一下唇角,没说话。
第二天,陈不周果然没有来。
不过也对,像陈不周那样的人,英俊慵懒,工作还是英雄性质十足的警察,本身就充满了吸引力,估计扑上去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市中心。
盛夏里没向其他人问什么,只是一上午都没有提起精神。
她刚从舞蹈房出来,一身简单的芭蕾风穿搭,杏白色针织薄款上衣露出白皙锁骨,露出两条细细的内搭吊带。
盛夏里这么想着,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整个上午,她坐在花园里的露头桌椅边,手中的书却还停留在刚翻开的那页——《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i offer you the loyalty of a man who has never been loyal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博尔赫斯的经典作也没法让她沉下心。
林嘉助惊讶的声音忽然传来:“头儿?!”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相亲了吗?”
盛夏里下意识放下书,转头去看。
就看见红港七八月盛烂漫阳光里,水汽从草丛蒸腾而上,穿过树梢,裹挟着空气中那清淡到难以嗅到的勿忘我花香,而那片抖动着的绿意中走出一人。
年轻警官身高腿长,黑西装,内搭的那件白衬衣严谨地一颗颗扣着,帅得很港风,视觉效果上冲击力很强,正漫不经意地咬着一根烟,神色却并不像吊儿郎当的人,反而有种沉稳的慵懒,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
陈不周听得皱起眉,只问:“什么相亲?”
林嘉助一愣:“你没去相亲?”
“少在我背后编排我。”他咬着一根烟,没点,淡淡道:“我还能去相什么亲?早拒干净了。今天上午没来,是去办了点私事。”
“居然不是相亲?”林嘉助显然对工作狂的私事起了很大的好奇心,“我今天翻日历还说宜嫁娶呢。”
陈不周冷冰冰回:“少迷信。你是警察。”
他说的对。
警察当然不会迷信,也不会有信仰。
近处是嫩绿的新叶,熹微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少年人脸上投落下层层斑驳陆离的剪影。而她微微侧过脸,垂下的乌黑长发遮去了她的大半张脸,遮去了她落在他身上的隐晦视线。
盛夏里低头,视线飘忽不定地落在书上。
她忽然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不可闻像是一个幻觉。
但却逃不过陈警官的耳朵。
陈不周瞥她一眼,“你笑什么?”
盛夏里一本正经:“我忽然想起一个笑话。”
昨天于咏琪讲的那个笑话——
有人拒绝相亲,被上司拍案质问,在未来等他的那个人是阎王爷吗。
盛夏里翘起唇角,眼中泛开点点笑意。
只是她的反应弧可能实在是太长了,直到他今天出现在眼前,才忽然有了想笑的欲望。
陈不周倒是没有问她什么笑话,他不是那么有好奇心的人,也不是问题很多的性格。
只是他无意间瞥见了那本诗集。
“还挺巧。”陈不周视力过人,一眼就瞥到了露天桌椅上摊开的那本页书内容,他眯眼,懒洋洋地随口一念:“i offer you the loyalty of a man who has never been loyal——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他声音很淡,低沉冷淡中还带着微许闲散气息,像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
陈不周英文发音也很标准,一口纯正的伦敦腔,随口念一句诗也自带一种旁人难以模仿的沉溺感。
他刚提到警察没有信仰,不信神佛。
却又随口读了一句那首诗,“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盛夏里耳根子悄悄地发烫,可能是红了。
她没好意思吱声,就听见陈不周又开口了。
她竖起耳朵。
却听见他随口一说似的说:“你很中意读诗?”
他已经是第三次看她在读诗歌了。
盛夏里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点失落,但掩饰得七七八八,摇了摇头说:“还好,我其实什么都中意读,读的书很杂。”
林嘉助插一嘴道:“可我听我爸爸说你文化水平高,十六岁就大学毕业了,上学的时候不知跳了多少级。”
他明明比盛夏里大了几岁,却大学毕业得比她还晚,这件事后来被他爸提起,盛夏里妥妥的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害得他又被他爸好一顿训斥。
想起这件事,林嘉助就忍不住啧啧感叹:“你这是天才啊……其实我前两天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和朋友都偷偷喊你小天才来着。”
小天才?
盛夏里听得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撞上了陈不周带着点点笑意的眼睛。
他很少笑,这会低声一笑,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看。就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一声低笑,陈不周念着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小天才?”
这个词还挺有趣,陈不周觉得他可以拿去刺刺图迩,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盛夏里脸一热,耳根子也跟着登时就热了。
因为他的称呼,也因为他低沉的带着沙哑的笑的声音,还有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盛夏里怔怔道:“我不知有这个称呼。”
其他人也在笑,是善意的笑。
尤其是和盛夏里关系最亲近的于咏琪,弯着眼睛问她:“你十六岁就大学毕业了?”
盛夏里点点头。
于咏琪点头,一脸正经地认可道:“还真是小天才——”
盛夏里脸庞发热,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天抓到的人查出什么了吗?”
陈不周只是说:“交代了,不过不是冲你来的。”
不是冲她来的?
那还有什么可能?
难不成是为了轰炸政府大楼与边上经贸大楼,是……狂热炸/弹犯?
盛夏里心底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盛夏里看向陈不周,似乎想说什么。
后者回视着她,难得耐心地等待着她的话。
“哦……”盛夏里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忽然换了一个话题:“明晚——”
陈不周替她补全了她尚未说完的话,“你明晚有一个宴会要去参加?”
“你怎么知道?”
“盛先生事先已经和我提过了,不用担心,我明晚没事,到时候会出场跟着你,借这个机会引出他们。”
盛夏里没想到陈不周会陪她一起去。
但他们能用什么身份一起去呢?这次是秘密保护,陈不周连警服都没有穿,他不是还要保密自己警察的身份吗?
陈不周似乎看出了盛夏里在想什么,淡淡的补了一句:“用保镖的身份。”
保镖。
盛夏里之前确实有过不少保镖。
只不过她出门的时候非常讨厌有保镖跟着他,久而久之,保镖的人数也越来越少。在陈不周来盛家之前之前,盛夏里身边只剩下两个最安静最不会打扰她的保镖。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偶像剧。
富家小姐与她高大沉稳的可靠保镖。
季家明插嘴:“那我们当什么?我们也是保镖?”
“带那么多保镖做什么?吓走他们?”陈不周不做思考地说,“其他人要么去做服务员,要么去盯着监控。”
林嘉助苦着脸,“我不想端盘子。”
他无情回:“那你去守大门。”
“……”
林嘉助:“我突然又觉得我可以去要封邀请函,我家肯定有收到这玩意儿。”就算没有他也要随便去哪薅一张过来。
“剩下的我们下午再计划讨论一下,除了我贴身保护以外,你们其他人都是潜入做便衣。”
盛夏里其实不大中意参加这种宴会,这种被所有人缠上的感觉让她很不适,她周围的人刚成年就多的是已经订婚的。尤其是这两年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后,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却一个赛一个的没文化、不幽默、太幼稚。
其实上流社会的公子哥能站在盛夏里眼前的已经是过人的天之骄子了,学历高,又高大俊朗的多的是,只是她眼光高,太苛刻,又不中意同龄人身上那种不沉稳的轻浮气质。
盛夏里想了想,心底想法一变。
她还是决定去参加宴会,毕竟盛延和她说的也没错,她也到了该接触接触外界的时候了。
再者,陈不周会陪伴她一起。
那些缠人的家伙估计也不敢来纠缠她了。
也许是对第二天充满了期待,盛夏里今晚入睡得很快,一晚上都没有再做什么梦。第二天醒来时盛夏里更是精气神十足,梳妆镜内的脸蛋白皙且胶原蛋白满满。
一整个早上,盛夏里先去花园浇了水,又和陈不周打了个招呼,说了一句陈警官早上好,然后收到陈不周一个的淡淡点头回视。
午饭时,老管家有些讶异地夸她:“小小姐今天胃口真好,要是每天都能吃这么多就好了,也不会这么纤瘦了……”
盛夏里难得弯了一下眼睛。
一直等到墙上的时钟划到五,客厅里巨大的那块古典钟响了五声,盛夏里慢腾腾走进了她的衣帽间。
广阔豪华的衣帽间像是个小型奢侈品展览馆,里面堆满了包包、衣服、鞋子、首饰,整整摆满了两面墙。
但盛夏里本人其实对奢侈品毫无兴趣。
对高定礼服、钻石珠宝也没兴趣。
这些都只是盛延送给她的冰山一角,事实上,她还有表姐表妹,她们三天两头就飞往巴黎,又念及盛夏里,每次一来就给盛夏里带来两大箱礼物,无非就是富家小姐中意的那些物什。
盛夏里挑了一件纯白复古拖地长裙,私人化妆师给她化了一个很符合她年纪的妆容,也很符合她的气质,只是薄薄地上了一层粉底,又描了描眉毛。
她眼睛天生灵气,几乎没有什么夸张的眼影或是假睫毛,只是眼尾细细地勾勒出一条白色眼线,并小心翼翼地在下方点了两颗小小的珍珠。
化妆师没有给盛夏里的头发没有做过多的造型,而是选择了寻常人很难把握住的贴头皮黑长直——只有像她这种天生脸小头小五官标准精致的美人胚子才适合。
客厅的钟摆敲了六下,她快步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好几排纯白罗马柱,穿过拱形大门,她终于出现在陈不周面前。
屋外是一片漆黑,两根罗马柱中间站着一位少女,她的长发被柔顺地固定在两侧耳后。
白皙天鹅颈缀着珍珠项链。
她就站在那儿,清冷漂亮得不可方物。
那是身很有故事感的纯白挂脖复古裙纱,走的是轻奢风,裙身收腰很细,腰身缎面褶皱设计很有高级感。塔夫绸材质在月光下的质感仿佛能看见上个世纪的月亮,不规则裙摆与纱裙衔接的部分由几朵裙摆花朵缝纫而成。
陈不周一抬头,看见的就是那幅画面。
她看上去,像是上个世纪的月亮。
不知怎么,少女站在拱形大门下的画面让陈不周忽然想起前不久被林嘉助他们硬是拖去影院看的那部英国电影。
也是同样的夜幕里,女主角一身绿色真丝吊带长裙快步从楼梯走下,穿过欧式拱形建筑,白色雾气如薄纱般掀起褪去,红色警灯照耀着她的脸、瘦削的锁骨、手臂,以及那条绿裙子。
她轻声呢喃。
却一次比一次轻。
"e back"
你要回来。
"e back"
你要回来。
"e back to me"
你要回到我身边。
陈不周只记得这么几句经典台词——因为当时电影刚看到一半局里忽然紧急集合,所有人立刻往警署赶去,至于剩下来的那部分影片内容他也没有再去看过。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上班,还哪有什么空再跑去电影院看什么电影。
而眼下,日色打烊。
身后长长的黑夜一眼望不到尽头,仅剩两三颗星子低伏在煌煌的夜色中,微弱光线被枝桠撕裂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落在地表。
就在半昏半昧的月光下。
盛夏里一身千金月光裙,她的头发柔顺的丝滑,但是没有被风吹起,只是站在略高的台阶上往下看向那个身影。
那双清凌凌的眼瞳填充着少年人特有的澄亮干净,盛夏里其实有一种很难得的少年感。
尤其那双眼,一眼望去亮得格外惊人,像是大雪里结冰的亮晶晶湖泊,并非是一味的柔弱,更多的是一种轻到极致的清丽。
陈不周换了一身西装,只不过又是黑色的,纯黑衬衣包裹住他优越的身材,大概他是真的中意黑色,但他又的的确确很适合黑色。
他是典型的港风帅哥,太有型,眉梢乌黑,骨相极佳,眉骨、鼻梁与下颌角形成了立体清晰的轮廓。
心有灵犀般。
盛夏里也忽然想起了那部名为《赎罪》的电影——男主角就是那样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外的。
煌煌黑夜里,她的新任“保镖”在寂寂夜色中抬起头,向她淡淡瞥去一眼。
陈不周语气也很淡:“晚上好,盛小姐,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晚上好,陈警官。”
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