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焉莱在老家嘉岭县第三重点中学读高二,下半学期,陈实转学到她所在的三班,成为了她的同桌。
他的到来,曾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
一是因为嘉岭县不大,也不富,县三中虽是重点高中,但在全省还不排不上号,陈实是北京来的,重点实验中学的尖子生,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本不该有交集的二者,就那样联系上了。
二是老师们的区别对待,陈实的到来,为学校名牌大学升学率可能性陡然增高为了留住陈实,老师们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又是备单间,又是开小灶,但陈实的父母不应允他住校,拒了。
三是陈实出众的外形条件,他高高瘦瘦,修长挺拔,又有她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大牌衣服加持,让本就疏离的他,更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后桌的管璐璐曾问她,陈实像不像火影里的宇智波鼬?
焉莱哼声,宇智波鼠还差不多。
她看这家伙极不顺眼。
陈实傲得很,基本不理人,不理她,也不理别人,焉莱起初以为他害羞,主动跟他搭讪,跟他讲老师和同学的糗事,从早上讲到放学,讲得口干舌燥,却只换来一句,她太过聒噪了。
焉莱热脸贴冷屁股,惹得旁观者无情的嘲笑,老腌菜发春,山鸡撩凤凰,没皮没脸,凉凉,焉莱吃瘪,也不理他,还像小学生那样,划了条三八线,跟陈实严正声明,越界背挨捶,绝不姑息,但陈实平时都是正襟危坐,连课间休息都是笔直端坐,从没越过界,反倒是她,一打瞌睡就朝陈实那边倾斜,有次化学课还倒在了陈实大腿上,陈实弹她脑门唤醒她,她懵头懵脑睁开眼睛,然后两腿发麻,一头栽了下去,疼得龇牙咧嘴,陈实稳如泰山,眼皮都没抬。
焉莱由此得出,这人是冷血动物,又看陈实麻杆身材,脸色发白,血气不足,背地喊他陈娘娘。
但陈娘娘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有回体育课结束后,她正扭头和管璐璐讨论校外新开的火锅,陈实大个子,长胳膊长腿,伸展一下筋骨,胳膊肘贴着焉莱横叉过来,直直抵向她的前胸,或许是过于柔软的碰触,让陈实也觉出了不对劲,而后伴着焉莱“啊”的一声尖叫,速速收回肇事手臂。
焉莱条件反射地推了陈实一把,骂他有病,陈实悬着手,不作声,被焉莱当作心虚默认,更气了,再推,但陈实侧了下身躲开了,焉莱扑了个空,身体朝前倒去,眼看要摔向冒着钉子头的书桌桌角,陈实忽地出手,将她揽腰捞了回来,她不由自主地抓紧陈实的手臂,脸贴到了他的胸前。
一幅亲昵的小鸟依人图,浑然天成。
英雄救美,不对,是老腌菜也有春天。
苦闷的高中生活,任何一件不同寻常的小事件,都能招来起哄和狂欢。
她虽然大大咧咧,但在男女那点事上却一物不知,脸红成了猴屁股,想让那些家伙闭嘴,却适得其反,还有人念起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班主任正巧过来巡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害群之马,扰乱了班级纪律。
世界大多数的时候,是不公平的,这是焉莱上学时,脑海里常翻涌的话。
譬如她,她学习用的功,从不比别人少,在家不干活的时候,全用来学习了,但仍考不好,从小到大都被人说脑子笨,就连她去扶起骑车摔倒的邻居,都会被一句,这孩子哪哪儿都不赖,就是脑壳笨,而那些不用功的人,人们反而会惋惜,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不好好学。
在没有任何结果的时候,人们从不珍惜努力,努力反会成为彻底挫败的佐证。
作为高考预备役,他们的成绩是所有,她没有成绩,就没有呼吸权。
但在班主任要罚她去门口站着思过时,陈实却罕见发声了,说取笑别人是可耻的,受害者不该被罚,因为陈实的话,班主任又问了一遍,火力转移到了别处。
放学时,焉莱走走停停,最终在同学们陆续走完后,麻溜地返回教室,她是想给陈实致谢的,人人都知道,她恩怨分明,不受不白之冤,但也不白受人恩惠。
可刚进去,她就愣了。
陈实还坐在靠窗的位置,托着腮陷入思索,旁边的窗户开了半扇,偶尔过来一阵微凉的风,吹动他米白色的衬衫,碎银般的夕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入,将他团团环绕,那金黄色的阳光,随风飘逸的蓝色窗帘,青春蓬勃的少年,洁白锃亮的墙壁,红色的复古窗户……瞬时汇成一幅绝美的油画,刻在了焉莱的脑中。
陈实也无声无息地闯入了她的心中。
多年后的剧本会上,有人提起经典的爱情电话情书,提起不老男神柏原崇,她会扬起脸笑,哈,少见多怪,你们啊,只能想象,但我见过真的,活的,抑或……更好的。
他怎么就那么好看呢,只看一眼,就会让人遐思迩想,岁月对于俊俏的年轻人,就是一件顶顶精美的打磨器,能磨出绝美的艺术品。
“焉老师,你要的东西。”
田心走过来,放在她桌上一大叠资料,是公司的旧文档,焉莱拿起一本年鉴翻了翻,发现上面还有公司年会的照片,但在众人推杯换盏,呼朋唤友时,陈实却像个局外人,坐在不显眼的一角,静静地望向别处,拿起另一本,依然如此,大家也见怪不怪了,无拘无束地玩乐,没刻意注意他,也没有强行打扰他。
还以为他转性,做了领导性子外放了,这么看来,根本没有嘛。
焉莱冲口:“这么不合群,跟他聚餐岂不是很无趣?”
“是啊,所以那时候听说不是周总,而是陈总代表公司接受采访时,我们都惊呆了,简直是奇迹呀。”
“这说明公司对你们陈总太重要了,企业家的命根子呀。”
“也许吧,但以前也有大型宣传的节目找过我们,陈总从没松过口,”田心说不准,“总觉得这次不一样。”
办公室内,陈实在一个重要的视频电话里,无缘无故走神了三次。
周聪哀叫:“生死存亡的大事啊老兄,你竟然跑神?”
陈实漂移的目光转来:“你刚说华念科技想怎么谈?”
周聪端起咖啡,不慌不忙地饮着:“回来吧,面谈。”
“行,先这样。”
“喂,别挂,有事问你,”周聪大脑袋伸过来,将陈实的电脑屏幕填得满满,嬉笑的眼神变得“见到她了吗?找到答案了吗?”
陈实透过门缝,看向与他一门之隔的焉莱。
其实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还联系过那时教过他们的老师,问到了她家的地址,可去的时候人去楼空,大门也被杂物封堵着,他跑过去敲开邻居家的门,那邻居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搬走了,具体搬到哪儿不知道“,就关了门。
他还去过澳大利亚,别人口中,老戴带走她的地方,虽然有人说她已经嫁给了老戴,在那里安了家,可他还是不避嫌地满世界找她,只是想亲口问问,她到底是被什么打倒了,以及闷在心里很久的另外的问题……他在她那儿,是怎么样的存在?她在外漂泊时,好也好,不好也好,有没有想到过他?
但偌大的国家,找人如大海捞针,他每次都是满怀希望而去,带着失望而归,周聪曾劝他舍弃幻想,什么时代了,想联系一个人,又怎么会联系不到?毕竟他固守着那个和她有着共同记忆的号码,从未换过新号,只要她愿意,随时就能和他取得联系,听见他的声音,见到他的人。
如果她不愿意,或是想不到,那么可能她已经嫁人了,结婚生子了,有了不想被烦扰的安定生活,人是很现实的,尤其是她这种普通人家的女孩,这不是她的错,更不是他的错,只是生活本就如此。
极度迷惘时,陈实会自我怀疑,是不是他那时困在不见天日的亲情囚笼里,求安不得,被忽然闯入的焉莱一把拽到了阳光底下,他就对她有了错的认知?他不是思念她,只是思念被阳光沐浴的味道?
可夜深人静,那种无法克制的思念依然在疯长,从他大脑和心里生根发芽,根深叶茂时缠绕全身,缠得他喘不过气。
魂不守舍,他的车曾卷入一辆疾驰的货车车轮下,万幸司机刹车及时,他捡回了一条命,但小腿却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和永远留在体内的植入钢板。
劫后余生,周聪义正言辞地警告他,收心吧,不然他和公司一块玩完,周聪和几百名员工给他陪葬,陈实看着神色悲伤的老搭档,没有不应的理由。
可短暂的平静只维持了一个月。
那是月中的一个日子,他路过东单某先锋剧场,被门口一个似曾相似的背影吸引,形色匆匆将车停在了路边,就跑了过去,因为买不到票,就高价买了张黄牛票。
那部实验话剧名叫《远近》,通过互动的方式,探讨人们自我与他人复杂的心理距离,每个入场嘉宾都会被发张面具,有画像、卡通、动物或者植物,象征着其最想成为的物理形态,他随便抓了张火影的忍者面具戴上,就融进了人群里。
剧场的光线很暗,只有一盏从二楼射下来的紫色追光,笼罩在场内几十名红男绿女的身上,他们像出笼的鸟,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欢笑着,好奇着,试探着……打破陌生人的间距,寻找着有缘一叙的一日朋友。
他要找的是穿了米色卫衣扎着马尾的人,但现在颜色落进五彩缤纷的色彩里,雪落进水里一样,转瞬就化了,他只能穿行在如织的人群中,寻着,辩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舞台转角处,找到了那个戴着兔子面具的女孩,她正和一个戴着火光形状的男人攀谈。
陈实几乎将女孩的聊天对象直接挤了出去,两手抚按在她的肩膀上,激动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女孩猛地推开了,女孩蔑视着他,斥责他的无礼与鲁莽,陈实踉跄几步,与一个戴着考拉面具的女孩相撞。
考拉女孩一把扶住他:“你还好吗?”
是她,她的声音,虽然她的话在嘈杂的环境里,听不太分明,但他还是一下就辨出了她的音色,和那双看到新奇的事物,就会瞪得圆圆的眼睛。
陈实激动不已,将她拥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你……你认错人了。”
怀里的人忽然语不成调,随即拨开身边的人,慌急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