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山头，天色晦暝。 晨风撩拨树叶沙沙作响，昆玦靠坐在树上，凝望着山野依旧葳蕤繁盛，手里且还提着只金鱼灯。 前夜弄坏了如鸢的金鱼灯，他昨日便想着重做一只给她。 原本昆玦以为自己做不来这些凡人的东西，然备好了材料，只摸索了一阵，一只小金鱼便跃然而出。样子与先前那只几乎无别，甚至描绘得还要好些，只是他手边没有颜料，便采了些金桔色的野果碾成汁后涂在上面，颜色虽不如原来那只鲜艳，不过淡淡的桔黄，倒也很雅致好看。 他想了想，往后，他或许还可以做其他许多花灯。 眼看天色将明，云海那头曦和将起，昆玦只纵身一跃下了树，轻落在草地上，一如往常，踏着朝露便回了洞府。 昨夜如鸢吃醉了酒，想来她今日会起得晚，只恐怕她醒后，昨夜说的许多话便会不记得了，便似没说过。就像他昨夜本也有话未言，因她吃醉了过去，而悉数吞回腹内。 不过往后时日还长，朝朝复朝朝，他与如鸢安静地过这山中岁月，她自有他看顾，再无人敢欺辱到她头上，便是他欲吐之言。 回了山洞，昆玦却没想到洞内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案上的竹筒里插着几枝不知名的野花，想是今日一早去摘的，香气幽微，开得分外鲜妍。 他淡扫一眼，原以为会晚起的身影却不在榻上，不知去了何处。榻上被衾叠得齐整，蟠螭耳的香炉内也已经燃好了香料，晕开一线青烟。 昆玦正要拂身上榻，从书案旁走过，却见案上一柄宝剑跟着一方雕花檀木盒下，压着留书一封： 公子，如鸢下山去了。 从前不知公子以血相救，现在明了，如鸢顿首，深谢公子大恩！ 昨夜未尽之言我知公子想听，眼下身已远至，不在此间，才敢续言。 我本身如浮萍无所盼，起初并无绮念，惟愿见君一面。 可是后来，后来却逐渐贪心。 后来花也想与你种，树也想与你栽，想带你看四时风物、云卷云舒，观山花遍野、烂漫鲜妍。想看你看的古书，明你所观，知你所用香料，念香悉心，亦想叫你的日子好过一点，想真的带你下山看看。 直至前夜一事弄巧成拙，实乃我错，总想将自己以为的好给你，想带你去看这世间有趣之事，带你看世间可堪欢喜之处，却并未问你愿不愿意，以至于触碰到你不愿提起的旧事。 你却犹不愿与我计较，带我回来，如鸢再拜。 往昔历历在目，若能一如既往朝暮相伴，总归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我既自在，便愿你也能自在。 昨日再见朝颜花，如鸢便知自己再留不得了，有一事我一直沉于心间不曾同你说起。若我说，我明白你日日清晨待在山顶是为何，明白你为何日出而归、夜月而行，不知小神仙你可信？ 凡人的情意对你不会全然无用，朝颜花朝生夕死，有朝一日你不仅能在青天白日之下亲自得见。云后曦和，天地万物，凡人所能见者，我皆愿你也能见。 此行一去公子不必忧心，我本身无长物，金步摇跟凌霄剑最是珍贵，我视之如命，便将它们留给公子，望来日公子能够亲自归还。 如若不能，便以此相赠，算偿公子几番救命之恩。 对了，世间可没有长你这么好看的怪物，凡事不在于形，只在于心，你便是你，是我楚如鸢追随之人。洞外种下的果树花草还望公子能照顾一二，来年公子便可尽享其成。 前路迢迢，如鸢去去就回。 莫念。 一纸留书飘零在地，瘫坐在石阶上的人失了魂。 恍惚中，昆玦只一时惊愣，眼前又浮上如鸢昨夜祝酒的笑眼。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1） 他忽然明白，怪不得明日阴晴未定，非是如鸢一时慨叹，原是昨夜，这一切她就已经谋于心间。 只是他不懂，什么叫我既自在，便愿你也能自在？ 他只知道，人间的风怎么忽就吹走了。 青烟袅袅，无终的怅然在空中飘散。 昆玦昏坐在地上，忽然想起许多事情，好像如鸢一走，那些平素他习以为常的事情便一股脑儿地全钻进脑子里，浮现在眼前。 “诶你眼睛别红啊，再红我可对你不客气了啊！别以为我怕你啊！” 如鸢从前每每总爱在他耳根子前聒噪，他都嫌烦，直到有一回他故意佯怒地红了眼，如鸢嘴上说着不怕，身子却诚实地往后退。 后来他发现这招很管用，只要他眼睛一红，如鸢就老实闭嘴了。 只是从今往后，他不必再用这招了。 他记起自己夜里坐在桃林里望月吹风时，如鸢四处扑着照夜清，扑到之后兴奋地拿给他看。回洞的路上，那照夜清便一直在她留着空的手里发光，一闪一闪，似提了盏萤灯。 还有他后来答应如鸢，她在山间游走时能去到更远的地方，她有一回发现旁的山头竟生的有鹿梨，便采了一大堆回来，说是想着他定然没喝过鹿梨浆，便要煮来他尝尝，只是后来熬出来黑乎乎的一锅。 他本面上嫌弃，可如鸢却直接灌他嘴里。 便如昨夜她拿给他那朵朝颜花，他也是因她而头一回喝到清甜的鹿梨浆。 ...... 迟了，都迟了。 他还没有同她说，他何须见什么朝颜花，也不必见什么青天白日，只用夜里得见她便好。可前夜他还嘴贱，信口许愿说只愿往后再无她在他耳根子旁聒噪，而今，一语成谶。 阴沉的苍穹忽而几声雷声滚动，几点雨水飘落，打在洞外的篱笆跟果树苗上，整个夏季泽月山间都一直迟迟未降的大雨，倏忽已至，秋期已近。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人间的风吹走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回来。 想起如鸢来时的模样，孑然一身入了凡尘，最终灰头土脸。此行一去，连剑都留下，也不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还能不能回？ 泽月山间，洞口惟一孤影远望，欲踏出洞去，却囿于方寸天光，至死不得出，徒留眼眶红尽。 昆玦很想问一问如鸢，缘何忽然弃了他，只是偏又记起上回如鸢从外面跑回来时问他的话，“公子公子，山上的八月瓜熟了，不知你吃过没？” * 注释：（1）引自南宋词人朱敦儒《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此处为情节设置，但本文为架空历史朝代，勿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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