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昆玦都沉浸在黑暗里，他听见如鸢悄声离去，虽揣摩不出她在搞什么名堂，却一直听话地阖紧双眼，蓦然间，忽闻一声巨响。 “砰！！”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似是提醒的信号，他缓缓睁了眼。 皎月当空，夜幕深沉，便见苍穹之上，星落如雨。 一瞬，烟花开在眼中，昆玦那一双幽黑的眼眸亦化作原本暗红。 又是几声巨响直上云霄，几点火光腾上高空，在空中不过停顿一刹，随即烟火四绽。无数电光在苍穹之上开出花来，便如星辰坠落，于瞬息间耀出毕生光芒后，又迅速散开坠落，隐入尘嚣。 电光落下，如星如雨如繁花，青烟缭绕，此消彼长，衬得夜幕如昼，路上行人皆驻足仰首观望。如鸢也在对岸望着他，嘴角泛起温和的笑，好似整个天地皆停于此。 “砰！砰......” 火光连绵，一声接一声，一道接一道，声声落入昆玦耳中，闯入他脑海里。一道道白光落在他眼里极为耀眼，亮如白昼，亮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公子，公子！” 也不知错觉还是，忽闻一道急促的声音随耀眼的白光绽出，教他顿觉脑海中一阵嗡鸣。而天空中的烟火仍旧一声声迸裂，绽开，白色的电光亦愈发地耀眼。 “公子，公子！” 身形有些微晃，还是那道声音，四下回首，却不知是何人在唤他。 他一时愣然，那声音分明急切地唤着他，可他前行的脚步却不曾停留。 “公子可否收下这方手绢？只收下就好，我别无所求！” 没等昆玦反应过来，眩目白光中，那个声音又接道，语气里甚而带了哀求。 而他冰冷地记起，自己仍不曾回首。 那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昆玦辨不清那到底是谁，总归不是如鸢的声音。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好似都要沉沦在眼前耀眼的白光中一般。 “砰！砰！！” 又是几许烟火声，不知哪来的记忆忽然涌现，只教他记起。从前也是这样的烟火声，从前也是这样耀眼的白光，如雷似电，也是这样一声接一声的巨响，然后便有绚丽火光在天上炸开来，只是比如今看到的，更为壮观。 我本就无意于这世间的一切，你亦不必为我流连。 说罢，他就消失在了山间。 随后，夜空中绽放的一道道白光便化作了眼中抹不开的红。 ...... “阿娘，烟花真好看！” 岸这边，看见烟花的云儿高兴得跺脚，李云香也是过了年节后便再没看过烟火了，一边牵着云儿一边也笑着点点头，想着这回如鸢这般用心，昆玦这位大公子定然也是能明白的。 而如鸢眼里映着重重烟火，趁放完前赶紧跑到昆玦身旁。 不能摘得星辰与你，但若星辰坠落，定要你得见。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却见他怔怔地看着夜幕，目不转睛，神情停滞，似是颇为沉浸，大抵是观赏地颇为尽兴。 如此，今日她一番功夫便没有白费。 也不知响了多久，漫天的火树银花终于消失殆尽，惟空中残留着的散不去的白烟能证明方才有多绚烂。地上的行人尽兴而归，如鸢看着昆玦，也该带自己的这位长庚公子回去了。 “公子，我们回家可好？” “好。” 昆玦点点头，眼中的暗红也回过神来地渐渐消褪。 临行前，如鸢拉着自烟火过后便一直沉默无言的昆玦同李云香母子二人拜别，又深谢了她今日的招待跟帮忙。李云香自是不在意这些的，只是言谈间，又提及小泽山上的散匪，放心不下她二人连夜赶路，便直道要她二人留宿一晚，明日白天再出发也不迟。 若是如鸢一人的话，这般安排她自然是好的，只是毕竟还有昆玦在，如此，便也罢了。只是最后如鸢本想拉着昆玦一块同她向李云香辞别时，却见昆玦眼神有些涣散，似是心不在焉。 她微怔地拉了拉他，昆玦方才回过神来只对着李云香点点头，说了句告辞。 李云香想是今日二人玩得累了，自然不曾在意这些，又再多嘱咐了两句小心，将她二人送到桥那头，一直瞧着她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半山腰，方才带着云儿安心地回了客栈。 月出天山，银华如练，山下灯火不见。 草丛里虫鸣螽跃，此起彼伏，一双人影一前一后走在上小泽山的路上，一路无言。 脑海里，一声一声的公子似还在叫着他，满是烟花绽放时耀出的眩目白光犹然映在昆玦眼中。 实际上，从方才起，那白光就一直萦绕在他眼前不曾消散，而那道苦苦恳求且急促的声音也一直绕在他脑海里。他想了一路，都没想起那唤他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那声音如影随形，许久都不曾消散。 如鸢提着金鱼灯一路跟在他身后，起先还好，但没过多久就见他走着走着身形开始摇晃，好似吃醉酒一般。 没等她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她轻唤了两声他也不理，她不是没察觉到他忽然间的异样，只是实不知，缘何会如此。 还在山下时，那一场烟火盛放后，她原本以为昆玦看了过后定然十分欢喜，毕竟她筹谋这一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当她噙着笑匆匆跑到他身边时，才发现他眼神空洞好似失了魂一般，而她原本要说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 再到适才辞别李云香母子二人，更见他心不在焉，这一路上山亦见其双眼涣散，尤其失神，走路更是愈发摇晃，好似身体支撑不住了般。如鸢去扶他，他却将她一把撇开。 于是这一路行来，一个在前面那样走着，失魂落魄，一个人在后面跟着，心间茫然。 如鸢实在不知，起先还是好好的，放了烟花之后便不对劲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自己放的烟火太难看，他不喜欢？ 稍加琢磨，那些烟火都是李云香亲自替她采办的，虽谈不上多绚丽堂皇，不过已然光耀夺目，很是不错了，且想来李云香自己定然还贴补了些银钱，如鸢想着且还得将此情记下。而适才她瞧着那些过往的行人都看得很是尽兴，按理说，不至于会让眼前人觉得太难看啊...... “公子！” 正想得出神，却闻前方忽传来一道娇柔的女子声音，如鸢先是骇了一跳，这大晚上的，荒山野岭里怎会有女子的声音？惊讶间抬首一瞧，才见前方路边一块大石上竟确然坐着一女子。 那女子素衣薄纱，脸上略施粉黛，眉眼含羞，人也生得娇小，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女子一见如鸢二人来了，忙就起身一声轻唤。如鸢瞧了瞧，不想都这个时候，前头那神仙的的桃花运又找上了门，正欲自觉地走开，那姑娘却越过昆玦径直迎向她，欢欣中又有些慌乱地道：“公子可还记得我？” 不曾想这人却是来找她的，如鸢先是看了一眼昆玦，又忙细细打量了这女子的模样，却一瞬惊讶：“是你？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如鸢初上泽月山时，在小泽山上从胡一刀那帮山贼手里救下的那个姑娘。当时同她一起的还有个老汉，便是她的父亲，眼下却不知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如鸢瞧了瞧，这姑娘却是孤身一人，并无其他人跟着。 “我......” 只见那姑娘婉转地低了头，也不敢看她，惟一脸羞涩道：“我在这里等公子你。” “等我？这是何意？” 月色皎洁，如鸢微微皱起了眉头，一脸的纳罕之色。 “我......公子，我叫双儿，你还记得吗？”姑娘颇有些羞赧，手里一直紧捏着衣袖，顿了顿方才鼓起勇气接着道：“自那日公子将我父女二人救下，双儿就再未见过公子，但双儿心里很是感激。” “那日我同爹爹报官后，官府虽剿灭了疾风寨，但却一直未曾寻得公子，双儿便一直探着官府的消息。后来再没见你从山间回来，我跟父亲都以为你......” 她笑着吸了吸鼻子，眼眶微润，没等如鸢问，就一股脑释道：“今日乞巧佳节，双儿本只是出来散心走走，走到柳桥上时却不想正好看到公子你从山上下来。见公子你还好好的，双儿真的很高兴，为确定真的是你，便偷偷一路跟了公子。见你在街上游玩，双儿也不敢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公子你莫怪我......” 名为双儿的姑娘说到这儿脸都红透了，眼中的欢喜虽小心翼翼地藏了又藏，然在皎洁月色的映照下，却根本藏不住。 而如鸢一听算是明白，怪不得那阵子她走在街上时就总觉得自己身后时不时地有一道目光，几番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还以为是自己多心，眼下才知原是这么回事。 她满脸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前头的昆玦，那神仙依然背着身不曾回头，不知他好些了没，不过倒也随她停了步子。 见这神仙好在还知道等她，如鸢便回过首来冲双儿笑笑，“那双儿你一直跟着我是......？” 便见双儿面带羞色却又一脸恳切，道：“公子的救命之恩双儿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心中也，也一直记挂着公子......今日乞巧佳节，只绣得一方手绢，还请，还请公子收下才好！” 说完，她便双手奉上一方带着刺绣的手绢。这还是双儿上回得救回去后，就开始绣这样一方手绢，想着或有一日能送到如鸢手中，如今终于教她等着了。 眼下双儿从两靥到耳朵根子已是烧得红霞一片，如火如荼，垂着眼眸头也不敢抬，这般纯真含怯的模样好似山间的野姜花将开未开，欲语还羞，嫩得一掐能滴出水，既温柔，又可爱。 竟然有姑娘给自己送手绢？ 如鸢还呆呆地没回过神来，前头那道涣散的身影却蓦地一滞。 砰！砰—— 无人知晓，他耳边又起烟火四绽的声音。 “公子，可否收下这方手绢？只收下就好，我别无所求！” “只绣得一方手绢，还请...还请公子收下才好！” 似是烟□□直开在脑海里，昆玦耳边一阵嗡鸣。眼前是不断反复的耀目白光，他又听到那个不断重复的声音，教他心间忽地涌起一股撕裂的疼痛。 忽如一团乱麻，内心如火煎炙。 一刹，他于恍惚之中蓦然记起，好像是三百多年前，那个声音是在三百多年前！ 长夜无声，从来幽独自持的人不忍颤了身形。昆玦使劲晃了晃，尘封中，似是幽微凉风卷起旧时尘埃，一些并不想记起的记忆蓦地苏醒。 三百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个声音，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恍惚中，他眼中赩炽隐现，紧咬了后槽牙，并不想记起那些陈年旧事，惟觉头痛欲裂，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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