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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三十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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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飨客时过半,如鸢正夹一筷子葱醋鸡给昆玦,便被先前吃了一会子就坐不住要出去玩的云儿叫去帮他找灯笼,小不点狡黠一笑,实则是带如鸢去见他的小玩伴芙儿。

李云香嗔了嗔他,如鸢只想着自己走了,不知昆玦自己一人能不能应对。然昆玦轻举酒杯未定,见小不点眼巴巴地望着他,淡然点了点头后,两个身影便乐颠颠地出了门去。

一时间,饭桌上只剩李云香跟昆玦二人,气氛瞬间冷清不少的同时,亦似更有些微妙。好在李云香身为客栈老板娘日日见的都是各色各样的人,肚子里一颗八面玲珑心同人打起交道来那是绝不含糊,且她心里早就有过思量。

既然如鸢是想带昆玦下山见识过后,让他喜欢这尘世间。那她自然要好好招待如鸢这位好大哥,虽只是初相识,但也是自家兄弟,相处相处便会熟络,她自要竭力帮上如鸢一二才好。

便是这般想着,李云香边又替昆玦斟酒,边盈盈笑道:“今日招待简单随意,我这客栈也简陋,没什么好地方单独招待大公子你,大公子可千万莫要嫌弃。妇人我是个市井之人,若有哪里不周到的,大公子你可一定见谅!”

“云香姐说笑,便如如鸢适才所言,云香姐今日为迎我二人备下这一桌菜肴委实丰盛。如此盛情,在下感激不尽,这杯我敬您。”

李云香原想着这位大公子的形象虽与自己原以为的大不沾边,可那浑身的气质却也能瞧出,果真是个超凡脱俗的世外之人。也正因如此,教她原想着这样的清冷之人,恐怕未必有许多话说,只恐自己商贾人家最是世俗中人,恐惹了人厌,心底便一直揣着几分谨慎。然几番酒喝下来,却深觉这位大公子虽与如鸢的热络和气不同,却也是不卑不亢,从容温谦,并未那般拒人千里之外。

她眼里带笑,也不再客气,喝到此处已是酒兴酣畅,面色也见微微红润,爽利便道:“大公子真是好酒量!今日得见,便知大公子同如鸢虽性子不同,但都是豪爽的性情中人。真是不瞒大公子你说,妇人我与我家小儿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真真是羡慕大公子有如鸢这样一个‘弟兄’!”

“哦?此话何解?”

眼见眼前人也是喝到兴处,开了话匣子,昆玦缓缓吃下杯中酒,目光见停。

“如鸢这个孩子人品贵重,从相识起妇人我便平白受了‘他’许多好处也无以为报。不瞒大公子你说,我本是个商贾人家又是个寡妇,只怕旁人瞧我不起,如鸢这孩子却一点没有,待我更似长姐一般,这孩子真的,可听我的话了。”

话至此,李云香已经吃了一杯又一杯酒,豪饮起来不输男儿,眼里也满是笑意,只是语调一转,又叹,“当初听得你二位家中变故,二老都......”

一听到李云香提起了如鸢的双亲跟身世,昆玦眼里流光一眨,立时凝神。

想起如鸢的那次梦魇,撇开他并不在意如鸢的身世背景,总归她如今已经跟在他身边,只不知她阿爹阿娘到底发生了何事,教她沉眠时亦悲哀到泣恸出声。

那夜之后,他并未提起过此事,但如今既有人说了,他自也想听一听。

李云香心里想着清癯瘦弱的如鸢,招待之余便一心同昆玦闲谈,眼下趁着酒兴正好同他说起自己几个月前与如鸢相识一事。而后见昆玦听得十分认真且并不知她二人相识的具体情况,便更来了兴致,将当时与如鸢相识的事前前后后一股脑说与了他听。

“哎,这孩子孤身在江湖上浮沉许久殊为不易,这才终于找到了你,妇人我都打心底替‘他’高兴!说句心里话也不诓大公子你,当初听得如鸢这孩子四处寻你,便觉得‘他’这个人重情重义,本想着‘他’若寻你不得,妇人我愿认‘他’做兄弟让‘他’有所依靠。”

“现如今好在你们兄弟二人是团圆了,且看你们兄弟情深,我这心里啊,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今日见了大公子你,虽只是初相识,不过妇人我瞧得出,你们二位都是一样的好儿郎,如鸢能有你这样的大哥做倚仗,我也就放心了!”

言罢,李云香脸上的红晕如花开正艳,又浓一层,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着对如鸢的关切。酣兴之余,全然瞧不见对坐的昆玦听完她的话,却将酒杯轻轻放在了桌上。

纵然面上犹不动声色,可原本那一双谦和眉眼不觉间早已沉了满腹疑云,已现冷峻。

他可不曾记得如鸢说过,她来泽月是来寻亲的。

一瞬思绪极杂,那张总是盈盈含笑又消瘦纤弱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昆玦竟不知从何处想起。

这与世隔绝的沉寂岁月里,忽然闯入这样一个人误入自己洞府,从此留在了他身边。纵然已经如此久了,他才发觉,那个从一开始见着他妖异模样还对他笑着说不怕的人,他的确还不全然知她的底细。

眼下听着李云香的话,却才得知,她的确破了家不假,但应是还有一个兄长在世。

原本下山前如鸢腆颜同他说起此番下山在李云香面前,他便是她的大哥,当时也只是说了一嘴,他以为是她自己为了面子,不好同李云香说起自己已经典身成了他的奴婢,故而才有此举。

未曾想,原她真的有一个兄长,而她来泽月,便是来寻那兄长的。

只是若有兄长,为何会走到泽月不去寻兄长,反留在了自己身边?

且他深居泽月山数年,最是知晓山间情况。这泽月深山除了自己,可再无旁人。

这个兄长......到底有无其人?

昆玦忽然心惊地想到,难道如鸢此前便识得自己?

若是识得他,更知晓他究竟是何物......

只一瞬,原是疑云密布的目光忽得开解,骤然锋芒隐现。

怪不得当初如鸢见他红瞳却丝毫不惧不畏。

再一瞬思虑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层,便是难道自己当初救下如鸢,她被山贼追杀也全是她自己一手设计好的?

没等他心惊多久,这个想法很快又从心里消减了下去。依李云香适才所言,如鸢那日不过凑巧遇上疾风寨那帮山贼,因着她行侠仗义且不怕死的性子才生了后来的事,并不像是设计好的。

这世上应当没有人会九死一生地去设计自己。

且最要紧的是,如若当初但凡他未伸手搭救,她又岂能苟活到如今?

思绪在脑海中不停游转,昆玦又想起当初如鸢身上带着的那幅做有记号的舆图,敏锐地察觉到或许那些便是她已经走过的地方。

到底是真有一个兄长在世还是凭空捏造?

手中酒盏不自觉紧握,眼眸深处亦隐隐泛起一丝极为暗淡的猩红,目色亦凛如寒冰。

头一回,他看不清如鸢的目的。

若论武力,如鸢绝非是他对手,若真图谋算计他什么,他且未必会放在眼里。只是,这世间恐无人会喜欢被置于他人掌中精心谋算,而他更是痛绝尤厌。

“大公子怎么不喝啦?来来,快满上!”酒兴正酣的李云香未曾察觉到昆玦的异样,只热情不减地继续招呼着他,又周到地替他将酒斟满,再闲话家常。

“其实如鸢这孩子着实命苦,没了爹娘,只身一人便千山万水地来寻你,自然了,二老去世,想来大公子你闻此消息心中定也是伤心至极的。只是我虽不知你们兄弟缘何分离如此之远,但‘他’心中对你一直牵挂,最是情深义重。”

“说起来我孤儿寡母维持这小小一间客栈来过活度日,已是十分辛苦,可自遇着了如鸢哪,哎......方知人生各自不如意,都是艰苦度日,却更有良人如飘萍。”

话至此她兀自吃了一盏酒,奈何一声长叹,既如长姐又如婶婶一般,语气中心疼得紧。

眼观她又要细说,从来嫌弃旁人话多聒噪的昆玦暂且敛了思绪,佯作无事发生地点了点头。

李云香见他听得认真,想是心里也很记挂着自家兄弟,便立时又道:“说来当初如鸢刚到这柳乔镇在妇人我这里住下时,起先我问‘他’家中情况,‘他’还不肯说,非是防着我,而是不想旁人觉得‘他’可怜。还是妇人我三番两次问‘他’,‘他’这才同我说明。”

“你别看这孩子面上看着大方爽利得紧,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实则心里跟明镜似的,又把什么事都藏心底。可那天‘他’一说到你,妇人我也瞧见,‘他’眼中又实实在在地带着欢喜。”

昆玦点点头,“她同云香姐是如何说的?”

李云香笑着拍了拍桌,“那日这孩子下山来除了带东西回去给大公子你,就是专程来同我说,说自己有了归处,从此不必再漂泊不定,叫我以后不必再担心。还同我提及你在山上清修的日子甚为寂寥,便道不知你孤身一人是如何过的,可见是真心心疼你这个大哥的。”

“想‘他’自己也是孑然一身在外漂泊如此之久,便愈发珍惜你们兄弟间的情义。这不,前几日我本想留‘他’在店里住下,可‘他’偏说同你许诺天黑之前必定要回去的,便死活都不肯留下,可见是真真以你这个兄长为重。”

望了眼窗外,李云香瞧不见昆玦眼底复杂的阴翳,犹然酣畅地叙着话。而昆玦目光微垂,只无声地吃了杯酒。

只是语调一转,她又笑着回过首来,眼里满是赞叹,“大公子你都不知,我原想着如鸢已是那般灵秀清隽的一个人,不知‘他’的兄长当是何等的气度跟模样。今日见着大公子你当真是遁隐山间的世外高人,那日她同我把你夸得跟花儿一样,说你是入诗入画的人,今日一见当真所言非虚。”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在山上总归有不方便的地方,日后若有所缺,尽管下山来找我,妇人我虽没什么本事,但帮衬些过日子的事情总是帮得上忙的,你们可休要同我客气!”

窗外幽风轻微拂动,李云香几番话虽是想一茬说一茬,闲话家常地叙着,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融了昆玦眼中三尺寒冰。

他能听得出,李云香既是在闲话家常,也是在尽同他说着如鸢的好话,替她联络一下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只是听她先头疼惜如鸢孤如飘萍随水浮沉的话,却不知为何,一直浮绕在自己耳边。

李云香自言,像她这样的市井人家,最是能体会如鸢这种无家无依的飘萍,尤其是如鸢面似温和癯弱,实则骨子里倔强,也不要人怜。

昆玦又想起那个海棠花还没谢的夜里,那晚如鸢发着梦魇,迷蒙中痛得心间抽搐,蜷成一团紧紧地躲在书案后,隐隐抽泣,口中呓语她没有家了,亦唤着她的阿爹阿娘。

捏着酒杯停顿了片刻,适才心间种种疑问虽尚且未得解答,然思量再三,那股防备之心又兀自沉了下去。

不论如鸢上山到底是何目的,总归当初他若不出手,她早已没了命。

这世间,会有人不顾旁人性命地去算计,却不至于会有人为了算计而不顾自己性命。

想明白这一点,昆玦自觉如鸢并非能真的对他有什么威胁,只是她也犹然如同一团迷雾一般,第一次竟叫他真的看不清。

他一直都以为,她是被山贼追杀才偶然入了他的洞府。

纵然如今看来她被山贼追杀的确是个意外,不过其中若无旁的什么隐情的话,她上山的目的却似乎当真与他有关,兄长一事只怕是个托辞。

可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曾见过她。

“既如此,那便先多谢云香姐了。”昆玦淡淡含笑,面上犹然风轻云淡,不露不显,满满一杯敬上李云香,一饮而空。

“害!今日当真与大公子饮得尽兴,吃得——”

“阿娘!我们回来啦!”

李云香话没说完,便听得身后一道熟悉的清脆稚音传来,只见云儿左手提一只莲花灯笼,右手牵着如鸢笑盈盈地就回来了。

“云香姐、公——兄长,我们回来啦。”

如鸢也笑着招呼昆玦一声,瞧见他纵然自己不在,也同李云香相处得十分融洽,心中更生惊喜。

原自己不在,他一个人也是行的。

纵心间思量早如风起云涌,昆玦犹然不动声色,放下酒杯一眼淡扫过去,微微颔首。云儿瞧见,赶紧携着莲花灯窜到他跟前,“楚大哥哥快看云儿的莲花灯,好看吗?”

“好看。”

昆玦望着云儿微微颔首,眼中虽沉,神情却难得地温和。

“这孩子,云儿,哪里来的花灯啊?是不是‘楚哥哥’给你买的呀?”李云香忙招呼了云儿到自己跟前,又冲如鸢笑笑,然云儿却使劲摇摇头,“不是不是!是‘楚哥哥’先给云儿买了糖人,云儿把糖人送给了芙儿,芙儿又把她的莲花灯送给了我!”

“说来说去,还是得了你‘楚哥哥’的好处!你呀!”李云香伸指轻轻点在云儿额上,“好了好了,你既吃饱了便先出去玩会儿,可别跑远了啊。”

“嗯,知道了阿娘!今日平平儿不在,我就只跟芙儿玩!”

云儿提着花灯又跑了开,惟见如鸢落座,迎着昆玦裁量的目光,犹然不觉地对着他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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