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底, 这日,宁国府嫡小姐宁宝珠给温雪杳下了拜帖。
温雪杳带小暑便出门了。
她最是苦夏,却不怎么畏寒, 是以初冬时节也没有像其他小姐一般裹厚厚的披风,只脖子上围了一圈兔绒围脖。
小暑觉得这几个月来小姐的性子越发沉静了,仿佛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似的。
若非今日下拜帖的是宁家女,想必小姐也不赴约。
小暑坐在马车上, 朝那静坐在窗边的少女看了眼。
依旧是粉雕玉琢面容温软, 眉眼弯弯,唇角分上扬带几分笑,可小暑就是觉得,她家小姐似乎一点儿也不开心。
察觉温雪杳变化也不是一朝一夕, 最初还是因为隔壁院子的四小姐又在府中生事, 险些在园子里将三小姐推下水。
谁料, 那日没等四小姐像往常一样故作柔弱恶人告状,倒是她家小姐见到老爷时, 便第一时扑进方怀里, 哭唤了声“爹爹”。
自从温雪杳的娘亲离, 她离京下到江南后,一别两年她都再未唤过温相一声爹爹。只毕恭毕敬地称他为父亲, 尊敬有余, 到底少了几分亲密, 显得疏离。
可想而知当日那一声“爹爹”唤出口,温相的心都软了, 更遑温雪杳哭得梨花带雨, 抢在温初云前头诉了一回苦。
未被温初云推下水,而是躲开了, 还将欲作恶的人推到在地,摔了一跤狗啃泥。
温雪杳却能脸不红心不跳的哭得像是她已然被恶毒庶妹推下水,九死一生了一遭似的。
不仅听得温相大怒,就连一旁最使心眼儿的温初云都一时转不过来脑子接不上话,硬生生就受下温相的责罚。
也是从那时起,小暑陡然发现,她家小姐似乎变了。
马车很快到地,一一仆才刚下马车,就被早侯在一旁的宁十一拦了下来。
温雪杳瞧眼前人,猜到那张帖子多半是宁珩借宁宝珠的名义下的。
她亦步亦趋跟在宁十一身后上了停靠在远处的宁府马车。
上面果然坐人,温雪杳抬眸望了眼,温声唤了句:“阿珩哥哥。”
宁珩让出抱在中的兔子,放到温雪杳膝头,“这小家伙冬日里倒是有了别的途。”
中触感又软又暖,温雪杳眸子里染上笑,接话道:“莫不是阿珩哥哥将这兔儿代替了汤婆子,来暖了?”
宁珩也跟笑,嗯了声,“你觉得这‘兔儿汤婆子’比之寻常的如何?”
温雪杳抱紧兔子,“那自然是宁珩哥哥这个要好些。”
谈话,马车已经缓缓驶出城门口,温雪杳顺飞起的窗帘往外眺了眼,不解道:“阿珩哥哥今日特‘骗’我出来,究竟是要带我何处?”
少女特将“骗”字咬得重了些,不见怪责,反而听出几分嗔怒的味。
这点火气宁珩还是受得,况且他知道,若是她待儿见到那人,定是什么埋怨都烟消云散了。
于是他挑了下眉,“待儿你便知晓了。”
温雪杳闻言也没再追问,两人又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远处渐渐传来阵阵马蹄声。
不是那种零散的,而是成群结队、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响。
温雪杳心下一动,愣愣看向宁珩。
后者被她呆傻的模样逗笑,指节弯曲轻扣了下她的额头,才道:“傻姑娘,还发什么愣,掀开帘子瞧瞧。”
温雪杳眨了眨眼,宛若提线木偶般,依照耳边的话语声缓缓掀开帘子一角。
马蹄声响,窗外寒风冷冽,她却顾及不得,只将小脸整个探出头。
远处浩浩荡荡的军队游龙般向前蜿蜒,隔疾风,她远远的便看到那为首的、高头大马上的挺拔身姿。
长发一丝不苟束于头顶发冠,随纵马颠簸,脑后墨发飞扬。才刚及冠的青年,浑身上下散发不同于其年纪的成熟。一身银色铠甲将伟岸的身姿包裹起来,前一刻还满是冷然的脸,在斜眸触及她的那一刻,却陡然化作温柔的潺潺溪流。
斜眉横飞,那双锐目远眺望来,嘴边荡起的是与他一身铁甲十分违和的宠溺笑容。
温雪杳看那纵马赶来,逐渐偏离队伍的身影,冷风中的眼眶竟渐渐生出热流。
她忽地力挥臂,朝来人大声喊道:“哥哥。”
这一声仿佛跨越了岁月,久久不能平息,就犹如温雪杳刻狂跳的心脏。
因为于她而言,眼前的兄长不再是阔别几年的人,而是前与她隔了生死,刻又活过来的人。
马车渐停,呼啸的狂风将少女娇嫩白皙的脸颊吹得通红,可她却仿若不觉般,抹了泪,便提起裙摆跳下马车。
身后,宁珩攥帕子的紧了紧,无奈跟上。
他知晓温雪杳同其兄长最为亲厚,可亲眼见,饶是数次告诫自己他们乃是兄妹,情深些也无妨,仍是止不住地攥紧了心。
尤其是看到她那被风吹得通红的双颊,几次伸想要将她拽回来,可终是没有忍心。
宁珩叹了口气,心道他只是关心温雪杳冻伤了身子,总不至于他连她兄长的醋也要吃。
等到温雪杳真的跳下马车,见方才还在远处的人刻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她嗓子像被堵住,踟蹰半晌,反而说不出话,连脚下都似被定住一般,挪不开步子。
还是温长青一步张开臂,身铠甲的人肩膀是那样的宽厚,掌是那样的温厚有力。
温雪杳才刚向前踏出半步,就被来人兜腰将她抱起。
像待小孩子般,抱她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直等到温雪杳眼前发晕,不得不求饶叫:“哥哥,快放我下来。”
那沉稳的男子才稳稳停下脚步,将人放下。
“还是那么轻。”温长青回忆方才中的重量,评价道。
温雪杳脸一红,“怎么!”
距离两人上次相别,已过两年之久,她早已从从前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怎还与从前一样。
温长青没再逗她,眼中神色渐浓,“阿杳,哥哥回来了。”
这一声,直教温雪杳鼻酸,前强撑的情绪骤然绷断,她猛地扎进兄长怀中。
那些不可言说的、积蓄已久的浓浓的思念,都化作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下颌的泪珠被布满老茧的大掌接住,刀枪不怕的将军像是被两滴热泪灼伤般,连话音都带哑,“哭什么。”
虽这般说,他却依旧耐心地帮妹妹拂脸上的泪。
身后的小暑也跟眼热,好久都没见小姐这般开心了。她小心瞥了眼宁珩,心道宁子待她家小姐是真的好。
温长青行需得率军队入郊外军营整顿,再进宫面圣,一二来想必得待到深夜,或是第二日才能归家。
宁珩这一举,却是让温雪杳第一时见到了兄长。
虽只是短短一叙,但心中也是暖的。
回城路上,温雪杳才想起和被自己忽视许久的宁珩道谢:“阿珩哥哥,今日还要多谢你带我出城提前见兄长一面。”
宁珩笑问:“现在不怪我今日将你‘骗’出来了?”
温雪杳脸一红,宁珩这般直白的逗她,反让她接不上话。
宁珩闷声一笑,“你兄长刚回京,近几日怕是忙得脱不开身,想必就算是回家也无法久待,更多的可能是暂时要随大军驻扎在军营内。我听闻你与兄长感情深厚,想来你定是想要第一时见上他一面的,便命人打听了大军的行程,特带你来城外见上 一见。”
温雪杳心中一暖,她偏头看青年如玉的侧脸,庆幸自己当初做了与前截然不同的选择,答应他嫁入宁国府。
见她盯他看,宁珩耳尖发烫,喉咙一痒,压抑的咳嗽迸发出声。
这一声声,直听得温雪杳心惊肉跳,皱起眉头。
“阿珩哥哥,你生病了?”
前来时一路,宁珩都未说几句话,且他有遮掩,便没让温雪杳听出异常。
刻见少女眼中真切的关心,他心一颤,有些后悔前的强撑。
整个人一松,便显出一股病态,他又咳了两声,“无碍,旧日咳疾罢了,每逢冬日便要有那么几日犯病,已是习惯了。”
温雪杳心中更是愧疚,生病,却为了让她能见上兄长一面,乘坐马车赶了那么远的路陪她出城来,方才还在冷风中站了许久。
连她这个向来不怕冷的人都冻得直打哆嗦,被温长青厉声赶回马车里,他这个带病之人岂不更糟?
且他生病,怎还穿的如单薄,竟连一个披风都不。
思及,温雪杳解下脖颈上的兔绒围脖,当真脱下来等到要给方戴时,脸上才浮现薄红。
“阿珩哥哥,你要不要将这个围上。”
宁珩全程注视她的动作,心里火烧一般,虽没想夺她的东西给自己取暖,却又舍不得喊停,直到她真将那毛绒绒的围脖摘下,捧在心里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他心尖痒得厉害,那沾染少女体温的兔绒,瞧就很暖。
他心中闪过一丝贪婪,但还是及时止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经年久处皇城司地牢,地牢潮湿、冷刺骨,他早已习惯。不过是初冬的一点小风,还不至于让他觉得冷。
更别说刻心里火烧一般的滚烫,他将少女掌的兔绒拿起,又绕回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
哑声道:“无妨,我不冷,你若是今日冻了,温长青才是真的饶不了我。”
温雪杳没信,擦过她颈的指分冷似寒冰,他又怎不冷?
温软的小忽地攥住青年的指尖,秀气的眉头皱起,“胡说,你的都冻僵了。”
修长的指被温软包裹,青年难得一怔,半晌无奈笑道:“我是天生体寒。”
温雪杳显然不信。
宁珩又是一笑,语调温和依旧,“当真没骗你,成婚后你便知晓了。”
这话听得人脸热,她理解宁珩的思,成婚后两人长久的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今日言的真假自然能得以验证。
可就算她能理解,也不妨碍粉白的脸颊红成熟透的虾子。
温雪杳别开眼,久久没有出声。
宁珩忍俊不禁,“害羞了?”
温雪杳否认,“才没有。”
“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温雪杳瞪他,“自然是方才被风吹的。”这话也不是作假,她方才探头出窗外,迎风看温长青时,风的确有些大。
红不红她不清楚,但薄薄的面皮现在仍有些发烫倒是真的,想来是有些吹伤了。
闻言,宁珩仔细将目光凝在她脸上,像是难以分辨,眉头微微皱起。
忽地,他突然伸握住了温雪杳的下颌。
青年指尖冰凉,温雪杳下识缩了下脖子,正上肃然的一双深眸。
方话音带了几分罕见的深沉严厉,“别动,我瞧瞧。”
“应......应当没事。”
宁珩眼中染上薄怒,气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说话的语气也越发沉重,像是冬日里寒霜能积出水来。
“你又知晓无事?”宁珩觑她一眼,“雪杳莫不是大夫,才知道如多?”
温雪杳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辩驳,微垂眼配合方打量。
良久,禁锢她下颌的力道一松,青年将抽回,却是一眼都没再瞧她,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只马车外的宁十一冷声吩咐道:“入城后不必温府,医馆。”
宁十一侧脸回问:“子你受伤了?”
“不是。”
宁十一没有再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温雪杳心尖一颤,眨了眨眼看向宁珩,见她自己视若不见,伸出扯了扯他的袖子,软声道:“阿珩哥哥。”
不过四个字,宁珩就败下阵来,虽心中有气,但还是淡淡嗯了一声。
温雪杳:“阿珩哥哥生气啦?”
宁珩哼了一声,“知故问。”
温雪杳头一回发觉,宁珩居然她发脾气。这样的认知非但没有让她心里发憷,反而愈发踏,像是神祇走下神殿来到人,忽地就变得有血有肉起来。
尤其是,方生气的原因还是因为关心她,气她敷衍待自己的身体。
温雪杳揪他的袖口没松,轻轻晃了一下,“阿珩哥哥,你别气了,雪杳知错了。”
宁珩侧眸撩她一眼,淡声问:“知错了?”
温雪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并忙不迭地补充道:“我知道阿珩哥哥是关心我,瞧我自己吹了脸,双颊生疼,还要逞强说无事。”
宁珩挑出她话中的重点,眉头皱得更紧,“很疼?”
温雪杳点头,这儿在马车里回过味儿来,脸上丝丝密密的疼。她伸想碰,被人一步扣住腕。
“别碰。”
温雪杳一脸乖觉,果然不敢再碰。
马车在一处医馆外停下,宁珩命宁十一买来药膏,这才再次动身赶回温府。
马车上,宁珩捏药膏,抬眼朝温雪杳一勾,“过来点,我给你上药。”
温雪杳一顿,指捏紧袖口,小声拒绝道:“我回府之后让小暑给我涂就好。”
宁珩没说话,只静静看她,直看得温雪杳脊骨发麻败下阵来,移动身子坐的离方更近了些。
眼见方指尖挖了一块乳白色的药膏凑近她,温雪杳才知道怕,小声道:“阿珩哥哥,你...你轻点。”
宁珩动作一僵,喉咙随之发紧。
他淡淡敛下眸子,修长的尾指抵住她的下颌,沾药膏的食指重凑近。
“原来是怕疼。”
随胸腔里震荡出的轻笑,一股冰凉软糯的触感落在脸颊,温雪杳下识闭上了眼,
殊不知,她这样毫无防备的举动更是方便了方将浓稠幽深的目光肆落在她脸上。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漆黑的眸子寸寸描摹过她的眉眼,如同最温柔的爱抚。
直到宁珩退开,他竟将钻进温雪杳怀里的兔子一把捞走放在了自己腿上。
边道:“好了。”
马车也刚好停在温府门口。
宁珩抬了抬下颌,示温雪杳将那盒药膏带走,而他自己,双按兔子欲扑向温雪杳的躁动的身体。
温雪杳拿起药膏,忍不住又朝宁珩腿上看了眼,前宁珩就说过要将这只兔子送予她,那时两人关系还不像如今这般熟络,是以她并未答应。
可再不过不久她便要嫁入宁府,到时候这兔子不也是她的么。
以,她养在身边几日,届时嫁入宁府后再一并带过,应当也无妨?
思及,温雪杳指了指宁珩腿上显黏她、想同她走的小兔子,“阿珩哥哥,不然今天就让我将兔儿带回温府吧。”
不知为何,宁珩握兔子的一紧,“不行。”
见温雪杳面露疑惑,他平静解释道:“今日不行,这兔子有些娇气,只吃一种饲料,那饲料只有宁国府有。”
温雪杳若有思的点了点头,面露惋惜,“那好吧。”
“日。”宁珩道:“日我命十一将饲料与兔儿一同送到你府上。”
少女展颜一笑,“好。”
欢快的身影消失在马车中,宁珩才松开兔子放到一旁。
甫一获得自由,纯白的小兔儿就蹬后腿几下跳到了角落里,好似宁珩是什么瘟神一般。
好可怕!他刚才拿刀抵它,难道今晚要吃红烧兔肉了?呜呜呜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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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雪杳回府当夜,温长青果然没有回来,听说官家让他了郊外军营,命他整顿好军中士兵才能归家。
温长青回府已是三日之后的事。
虽然温雪杳早已偷偷见过兄长,但听他下午要回来,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冬日天寒,最适宜吃一顿拨霞供。
但因为温雪杳属兔,又不喜食兔,以温府平素并没有人准备。
也就是温长青回来,旁人才能沾上他的光。
温相一听温雪杳下午命府中采买特买了兔肉就猜到今夜是温长青要回来。
他心里发酸,可想到那久违的美味,又从酸变成了馋。
好容易等到晚上,守门的护院说大子回来了,温相急忙慌迎出,就只见到惯常跟温长青的小厮。
方一脸为难,温相气得咬牙,“那混账一回府不来拜见我这个爹爹,又跑哪了?”
“回老爷,子他三小姐那儿了,让我代他向您问安。”
温相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没喘上来。
也罢,他堂堂温相,还能同自己的一双儿女置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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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晚膳的时辰,兄妹俩才言笑晏晏的一同走进厅堂。
温相酸溜溜地抬首看了眼,还要端出家的模样,肃脸让两人入座。
一看桌上的晚膳,温长青就知道是温雪杳特准备的,除她以外,府里无人专门做拨霞供。
温相虽然喜欢,但她清楚温雪杳从不食兔肉,是以也不在府里吃。
热腾腾的锅子往上一端,炉膛内燃上木炭,不一儿锅中的水就沸腾起来。
鲜的兔肉薄薄切成片,整齐码在瓷白的盘子上,红白相,直教人食欲大开。
温长青并没有直接涮肉,而是挑了几样温雪杳最爱吃的素菜放进。
“兄长别光吃菜呀,这兔肉可是三姐今日特命小厨房为你采买的。”温初云正欲将那兔肉下锅,却被温长青一步压住筷子。
“我妹妹的心我自然知晓,就不牢四妹操心了。”一句话,便将温初云的殷勤堵上,“这锅子煮了肉就沾了腥味,阿杳便不能吃了,还望父亲体谅,最后再下兔肉。”
这话虽是朝温相说,可全程却未看温相一眼,只一双眼盯锅中的菜,见煮熟了第一时便捞起来夹到温雪杳面前的盘中。
“这菜心时吃最嫩,再煮就老了。”
说完,这才抬头看向其余两人,“父亲与四妹快吃啊,愣作何。”
温相讪讪,温初云更是不敢多言。
一顿饭吃下来,也只有那兄妹二人吃得笑逐颜开。另外两人倒是如出一辙的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月色当空,温长青送温雪杳回院。
瞧他不仅没有安置睡下的打算,好似还要出。
温雪杳眨了眨眼,“哥哥待儿可是还要出?”
温长青挑了下眉,“宁珩同你说了?”
温雪杳茫然摇了摇头,关阿珩哥哥何事?
下一秒,便白了。
“我约了宁子吃酒。”
温雪杳微睁大眼,没成想当初劝宁珩莫要贪杯的措辞,如今居然一语成谶。
可以她兄长的酒量,岂是旁人能应付得来的。
温雪杳忍不住道:“可阿珩哥哥不善饮酒......”
“阿珩哥哥?”温长青眯起眸子,忽而冷笑道:“宁珩那家伙骗你如唤他的?”
温雪杳是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摇头晃脑表达不清,干脆解释道:“是我也觉得一直叫他宁子太过生疏,便随宁姐姐一同唤他阿珩哥哥了。”
温长青听后嗤了一声。
宁宝珠那小丫头何时同她兄长如亲密了?他倒是知道宁宝珠待宁珩十分敬重,可若是敬重不该是本本分分唤其‘兄长’么?
思来想,他都觉得这就是宁珩那家伙他妹妹设下的圈套。
然而温雪杳与温长青的想法显然大相径庭,原因无他,因为她从一开始便觉得宁珩待她只是出于承诺与责任,并无任何旖旎色彩。
“阿杳,你还未过门,倒护上他了。”温长青勾唇,“那看来今日这顿酒,我还非吃不成了。”
说罢,他便大步疾风往外走,边回头朝温雪杳摆了摆,“你就莫要担心了,回罢。”
温雪杳追不上,自然也只能乖乖回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她和小暑提灯笼急匆匆赶到院门外时,就见宁府的马车还停在路边。
温雪杳以为温长青还在宁府车上,是以便快步走了过,马车前宁十一不知了何处,她只得敲了敲车身,轻声道:“哥哥?”
马车内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显是吃醉了酒。
温雪杳心下一急,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小暑,让她随时待命接温长青下来,自己便撩开帘子钻了进。
待一进,看到懒散倚在一旁的青年,霎时愣住。
“阿珩哥哥?”她还以为方才应她的是兄长。
宁珩听到动静,缓缓掀开眼皮,看到来人后眸色清些许,“雪杳。”
温雪杳点了点头,问他:“阿珩哥哥,我哥哥呢?”
宁珩后知后觉,“原来方才你是在叫你哥哥。”
温雪杳哑然,就听方温吞道:“已经让十一和他身边的小厮抬回府了。”
“抬?”温雪杳脸上露出几分惊恐,以她哥哥的酒量,居然得靠人抬,那得喝了多少啊。
温雪杳有些不放心地看向眼前懒散阖上眼皮的人,“阿珩哥哥,你还好么?”
“不太好。”宁珩直言,话落,面色又不免白了几分,“你前同我说的果然不假,你兄长酒量的确非比寻常。”
说完,宁珩便侧身过,微微蜷缩起身子,双眉紧皱,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难受的模样。
温长青大张旗鼓出门寻人吃酒,还将人吃成这般模样,温雪杳不可能其不管不顾。
她见宁珩垂目,指节抵在眉头揉捏,他的皮肤本就白,不一儿那一小片就见了红。
温雪杳叹了声,走过半蹲下来,接过宁珩的代替他落在他的眉心,轻轻揉动。
青年紧皱的眉渐渐舒缓,“多谢。”
温雪杳脸一烫,“阿珩哥哥不必言谢,若非我兄长,你也不如。”
宁珩没有接话,只淡淡勾起唇角,
又揉了一儿,温雪杳指尖都有些困了,才问:“好些了么?”
宁珩:“好些了。”
瞧他的模样,倒是未见好转,更像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才故那么说,温雪杳心中更是愧疚。
不一儿,折返回来的宁十一敲了敲马车门,“子,已经将温子送回了。”
温雪杳心中记挂兄长,又嘱咐了宁珩几句回后该如何解酒,便起身作别。
待人一下车,宁十一不解地探进头,上宁珩那双清的黑眸,“子,温小姐为何要交待你那么多解酒的法子?”
子滴酒未沾,不过是温子喝醉了,将酒水撒在了他身上啊......
温雪杳一路小跑,等急匆匆赶到温长青院子时,就听下人说他已经睡下了。
她只能交待下人煮了解酒汤,又备下热水,以防他半夜醒来后要。
等到第二日醒来,还没等温雪杳拾掇妥当见温长青,方倒是一步来了她的院子。
瞧他面色红润,倒是没有半分酒醉后的难受,想起昨夜见到的那张苍白的脸,温雪杳霎时心中愧疚更甚。
温长青找了凳子坐下,“不介兄长今日同你一起吃早膳罢?”
温雪杳命人又添了一副碗筷。
等两人吃完落筷,她才认真看向兄长,“哥哥,你日后莫要再欺负阿珩哥哥了。”
温长青稍顿,瞪大了眸,“我欺负他?阿杳,话从何说起?”
“自然就是昨日,我分同你说了他不似你那般擅饮酒,你却还要将他灌成那样。”
“我灌他?”温长青沉了眉,“你听谁胡说的。”
那家伙昨日分滴酒未沾,油盐不进,谈何他灌他酒了?
虽然他本的确是将那黑心肝的人灌醉,可这不是没成么!
“我自然是亲眼见。”温雪杳掷地有声。
这下换成温长青犯迷糊了,若他平日清醒定能琢磨出其中弯弯绕绕,可无奈大醉初醒,虽瞧人模人样,可脑袋里却是一团浆糊,乱得很。
是以,他听温雪杳如信誓旦旦,不免自己的记忆也产生了怀疑。
莫不是他昨日喝多了撒酒疯,真将心中想施了?他逼迫宁珩喝酒了?不仅如,还将他灌醉了?
温长青长眉斜飞,脸上不见愧疚反生出几分得,“阿杳,那你昨日见他状态如何,可还好?”
“自然不好,我昨日见他时浑身酒气,人靠在马车上都直不起身了。”稍顿,她察觉兄长面上的喜色,怒道:“哥哥,你怎得还笑?”
温长青哈哈一笑,也不遮掩,“傻妹妹,他连哄带骗让你答应他嫁入宁国府做他的正头娘子,乃是他宁珩占了天大的便宜,我教训教训他又何妨?”
“你莫要心软被他骗了,你瞧他如今,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比你年长七岁,却有幸将你迎进府,我身为你兄长,自然要为你讨些道回来。”
温雪杳心中一软,说不出怪责的话,小声道:“仅一次,下不为例。”
温长青接话,“自然,他年长你那许多,我也不想他身子早早垮了,若不然,苦的不还是我妹妹?”
温雪杳脸一红。
什么胡言乱语、虎狼之词。当真是吃醉酒,醉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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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宜嫁娶。
近来,温雪杳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忘记了前,时回想,竟想不起前这日,她与宁珩已无婚约在身,究竟又发生了何事。
只隐约记得后来,三月边关战事起,温长青为她的事愁白了头,身心俱疲,官家自然不愿再将等要事托付在他身上。
彼时似乎便是宁珩动请缨,领兵出战。
不过后来......温雪杳似乎记得他没有回来。
但她也不确定,因为她前宁珩的关注太少,少到连他领兵出征的消息都是一日兄长喝醉后同她说的。
温雪杳没有再想下,一则是今日大喜之日在不宜想前那些令人伤心叹惋的旧事。二则是,如今一切都随她要嫁给宁珩而发生了变化,她不让身边人重蹈覆辙。
无是温家、兄长父亲,亦或是宁珩与她。
小暑同几个丫环一起,帮温雪杳换上喜服。内穿红娟里衣,外套青色大袖衫配大红霞帔,上面金丝走线,绣几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
一丝一线,全是温雪杳亲绣。
小暑扶温雪杳坐在镜前,替她仔细上妆。
头上擦了桂花油,梳成百合髻高高挽起。梳发这样的事若有家中长辈来做更好,无奈温雪杳母亲得早,府中女眷稀少,也未有合适的长辈,便还是由为她梳妆惯了的小暑来。
怕小暑那丫头多想,温雪杳趁她梳头时岔开话题,询问起昨日的事。
上京城的习俗是迎亲前日,出嫁女子家中亲近之人要夫家布置房,铺设房奁器具之类的摆设,最后还要留一亲信女眷守房。
“昨日谁留下了?”
说起这事儿,小暑就像被打开话匣子般滔滔不绝起来,“昨日是小姐的姨母带小寒那些女使一块过的,本不想让四小姐跟,可她非要同,最后挨了路姨母的一通骂,这才消停。”
路姨母乃是温雪杳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两人从前关系亲厚,是以在方知晓自己妹妹乃是因温相有了外室,气得一病不起以至于含恨而终后,便同温家断了往来,准确说是同温相断了往来。
温雪杳和温长青也是路家的孩子,路姨母自然疼爱得紧。温雪杳回母亲江南的老家,住的便是路府。只可惜路家久居江南,前温雪杳出事时他们根本来不及搭救,就已成定局。
温雪杳看镜中的少女微微出神,红唇凤冠,是她前从不见过的自己。
妆发刚绾成,路姨母便推门进来,身后跟报喜的小丫环,“三小姐,宁国府迎亲的人来了。”
温雪杳听罢,赶忙让小暑替自己盖上大红喜盖头,便要起身迎出。
路姨母笑得后仰,将急忙慌的温雪杳拦下,“傻丫头,且有些时候呢,你急甚。”
说罢,她按温雪杳的双肩将她往那榻上一压,“你安心等就是。”
温雪杳脸臊了个红,周围丫环都一并笑起来。
她上一又没嫁过人,哪知晓这里的门道,如今也是听路姨母说什么,她便做什么是了。
丫环围在屋里,身旁坐路姨母,众人有说有笑,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直等的温雪杳脊背都有些僵了,才又见一从门外跑来的丫环喜笑颜开,朝屋内众人说道:“人来了!大子正堵姑爷做‘催妆诗’呢!”
温雪杳的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下,路姨母的笑音隔红盖头在耳边荡开,“我倒是听说那宁国府嫡子是个才貌双全的,想必长青这一催妆诗可难不倒他。”
方才进来的小丫环喘匀气后接话道:“路姨母说的是,长青子甫一提出作催妆诗一首,姑爷便接上了话!那个采灼灼......”
旁边有丫环打趣,“姑爷说得什么,你也说来同我们听听。”
前的小丫头脸一红,小声道:“忘...忘了。”
屋内一阵哄笑。
“那咱姑爷的面你可见了?”
“见了!见了!”小丫环一听这问,瞬又来了劲儿,若让她说这个,那她可不愁了!
“相貌如何?”
“身量如何?”
“比之咱们大子,又何如?”
除了小暑,其余一众丫环都热闹得起劲。
小暑陪在温雪杳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讨。
“我瞧好看的紧!”那头的小丫环道。
“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小丫环喜上眉梢,“姑爷模样就同那画里走出的人一样,身量比咱们大子还要高,只是不似大子那般魁梧。”
旁边当即有小丫环应和,“咱们大子乃是在战场上真刀枪练出来的,京中的子在魁梧这方面,自然比之不过。”
“瞧你这护短的模样,莫不是你偷偷恋慕咱们大子!”
话落,屋内又是一阵哄笑。
这边正笑,那边已到吉时。
便听一声高高唱和起的“开门迎亲”,屋内丫环最后打点帮温雪杳整理好衣摆、盖头,便由路姨母扶,将人带出门。
红绿彩绸绾成同心结,一端已被人攥紧了。
大红喜服,金冠高束。束在腰封里的腰肢劲瘦,腰玉带勾勒出青年成熟挺拔的轮廓。
再往上,眉如远山、鼻梁高挺,精雕玉琢的一张脸果真应了那句‘宛若画中人’,一众小丫头不觉都看直了眼。
而温雪杳眼前却仅有一片红,除之外她什么都瞧不见。只听周围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闹喝声,随即彩绸的一端出现在她眼前。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温润的、暗含喜色的声音,“阿杳,牵好了。”
温雪杳心中一定,攥紧那段红绸。
伴随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声响。
有人高唱道:“娘子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