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几日路,赵莽三人抵达湖州归安县。 休整一日,赵莽忍痛花费一贯五,从车马行租了一辆骡车,载着三人从归安驶往长兴县。 此行目的地不是长兴县城,而是县城西北,六十里外的水口驿。 骡车从长兴县城北路过,沿着太湖南岸往西北方向走。 长且笔直的阔道如棋盘经线,把辽阔的湖岸平原一分为二。 阔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如绿毯平铺在平原之上。 田间地头,不时有戴草笠的乡农忙着除草,捏着稻杆察看长势。 当捏到日渐饱满、硬实的稻穗时,农人们黝黑脸上绽露笑容。 三人坐在板车上,相互倚靠着。 赵莽手捧一本卫公兵法,看得聚精会神。 书是在归安县花了三百文钱买的,手抄本,材质较差,纸张又软又薄,有些字墨迹晕染开,看不太清。 但这丝毫不影响赵莽学习古兵书的热情。 高进两手不时比划,嘴里念念有词。 自从赵莽开始教他练习八极拳,高进便像入魔般,吃饭睡觉都在琢磨,细到手、眼、身、步,每一式都掰开揉碎,刨根问底。 赵莽觉得,这家伙才是天生武痴。 当年教他练拳的三外公,就时常骂他习武不够痴,所以练了十几年,火候依然不到位。 而今换了一副天赋出众的身体,赵莽才真正做到意念通达,形神合一,在拳法上达到了前世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地步。 如果高进做了三外公的徒弟,有天赋,对于习武又足够痴,老爷子一定很开心。 片刻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急遽间乌云密布,一阵小雨毫无征兆地落下。 车把式不慌不忙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赵莽赶紧把书放进书篓,撑起一把有几处破洞的油纸伞。 打瞌睡的赵子偁也被雨点惊醒,蜷缩在赵莽身后,脑袋努力往伞下挤。 “莽哥儿,下回咱租一辆带车厢的好不?”赵子偁小声道。 赵莽哼了哼:“行啊,你出钱!” 赵子偁立时泄气,嘟哝两声,不敢再多嘴,紧贴着赵莽后背,像是从后面抱住他。 赵莽浑身起鸡皮疙瘩,骂嚷了两句,这家伙才悻悻地挪远些。 阔道上,行人越来越多,有的徒步,有的推车、赶车,有的骑马、骑驴骡牛,也有不知哪里来的官吏,乘坐抬舆,匆匆赶路。 赵莽转头四顾,发现大部分人,好像都在朝湖岸赶去。 忽地,高进手指着远处,惊呼一声:“快看,湖岸边有座山在动!” 赵莽和赵子偁急忙望去,果然看到湖岸边,有一座高耸小山在缓慢移动。 一阵阵劳动号子声,从前方不远处的湖岸边传来。 车把式懒洋洋地道:“那不是山,是块石头,官老爷们从太湖底捞出来的,叫什么太湖石,说是要运到东京,献给皇帝......” 骡车驶到一处视野开阔地,车把式停下车,指着湖岸边道:“几个后生娃子,没见过吧,让你们好好长长眼!” 三人站在路边,远眺湖岸方向。 极远处,茫茫水域,烟波浩渺,那便是太湖。 水雾朦胧的湖面之上,隐隐有两艘巨船停泊。 湖岸边,乌泱泱、黑压压的人群,不下两三万人之多。 一块目测有五层楼高,百余人手牵手才能围拢的巨石,矗立在湖岸边。 巨石下方垫着滚木,从巨石周身孔洞穿过无数根绳索,在数不清的民夫、牲畜拖动下,巨石碾压滚木,缓慢移动着。 一阵阵“嘿嚯、嘿嚯”的号子声,远远传来。 如此巨大的石头,犹如从天而降,但凡见过之人无不心生崇拜,敬畏天地间蕴藏的鬼斧神工之力。 高进罕见地露出满脸惊怔,喃喃道:“神迹啊~” 赵子偁猛拍大腿:“我在嘉兴任职时,就听说在太湖中发现一尊奇石,没想到,真被他们给捞出来了!” 赵莽也震惊得大张嘴巴。 他震惊的地方在于,这么大块石头,在没有吊车、重卡、拖船的年代,到底是怎么从湖底捞出来的? 记得前世在颐和园,见过一块名叫青芝岫的北派太湖石,长八米,宽两米,高四米,近三十吨重。 而眼前这块从太湖底捞出来的巨石,远比青芝岫巨大,究竟有多重,赵莽也不敢估算。 这样一块山一般巨大的天地奇石,要从太湖运到东京,乍听起来好比天方夜谭。 如果真做到了,只能证明一件事,劳动人民的智慧无可估量! 车把式打趣道:“你们三个后生,瞧着年轻力壮,可以去应募当力夫,听说每日管两顿饭,还给五十文工钱。” 赵莽回过神,笑道:“听起来条件还不错,老哥咋不去试试?” 车把式摇摇头:“俺以前在浙西运河拉纤,这种苦头吃过不少,可不想再吃第二遍。 官府开的工钱,也就勉强够糊口,别看征来这么多人,其实,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谁愿意卖这苦力气!” 赵子偁指着大片稻田:“今年淮南、两浙、江南东三路夏粮丰收,老百姓日子应该好过不少才对!” 车把式嗤笑一声:“俺跟你说,粮食丰收和咱小老百姓没啥关系,要是倒霉遭了灾,头一茬饿死的反倒是老百姓! 就拿这太湖边几千顷良田来说,有几亩能落到老百姓头上?” 车把式嘿嘿道:“俺偷偷告诉你们,这些好田,有一多半都姓朱!” 赵子偁恍然,拧紧眉头默不吭声。 高进道:“莫非是六贼之一的朱勔?” 车把式连连摆手:“是你们猜的,俺可没说!” 赵莽笑道:“老哥莫怕,咱们闲聊瞎扯,没人知道!你再说说,为啥今年稻米丰收,老百姓日子还是不好过?” 车把式两手一摊:“朝廷要在北边打仗,又要重开苏杭应奉局、造作局,征花石纲、米饷纲、竹木纲,什么乱七八糟的名目都有! 造船、拉纤、搬运哪一项不得征调民夫? 当兵打仗得吃粮花钱,民夫给皇帝运纲也得吃粮花钱。 钱粮不够,还不得从老百姓头上多征多缴? 难道指望朝廷去找那些个官户、形势户收粮收钱?” 车把式咂嘴道:“就像朱家,每年光田租就能收十几万石,你们算算人家有多少田产? 可人家是大官儿,听说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这样的人家,每年缴多少税?苏州、湖州、常州的官老爷,敢到朱家去征税?” 赵子偁喟叹一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民生多艰啊!~” 高进神情沉重,一言不发。 赵莽望着四周无垠稻田,想起一路上走来,看见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农人们。 现在才知道,他们绝大部分都是佃农。 这粒粒饱满的稻穗是他们辛勤劳作的成果,到最后进到自家米缸的却只是一小部分。 车把式满脸无奈:“属于老百姓自己的田,本就没多少,朝廷加税、收经制钱,弄得老百姓没钱没粮,只能卖田。 到最后,有田有钱的田越多、钱越多,没田没粮的啥也不剩,只能卖力气,挣这些血汗辛苦钱,累死累活也只能混口饭吃。” 赵子偁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朱勔父子,祸害东南,该满门抄斩才对!” 车把式吓一跳,紧张地四处张望,“哎哟你这后生娃,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别乱说话连累俺! 走啦走啦,赶紧上车,天黑前送你们到水口驿,俺还得连夜折回归安哩!” 在车把式催促下,三人坐上板车。 车把式“吷”地吆喝着,一鞭子抽在骡子屁股上,骡子甩甩尾巴,哼哧叫唤两声,迈开蹄子拉着板车向阔道前方驶去。 湖岸边,巨石仍在缓慢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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