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萧山县城东边。 绿油油水田广袤无垠,一阵风吹拂过,稻田里的禾苗随风折腰,如绿浪翻涌。 田野中央,一条蜿蜒土路向东边延伸,沿着这条路,可以直达海边。 萧山县治下,往东最远一处滨海小村,靖海村就在道路尽头。 土路上,一头老驴拖着一辆板车,缓缓前行。 板车铺草秆,方毫盘坐其中,耷拉脑袋。 此刻的他,再无半点小圣公威风。 一身破烂麻衫、布鞋,头发随意地用布条箍住,脸色青灰,双眼空洞无神。 吕将拄着木杖走在驴车旁,几次欲言又止。 五名仅剩的帮源洞老卒跟在驴车左右,他们神情茫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金黄余晖洒落,身后,萧山县城楼一角,渐渐没入地平线。 沿路缓缓前行,无人说话,只听到风拂过连绵禾苗,发出阵阵“唦唦”声。 “为何会失败?”方毫冷不丁开口,声音像是狂雷落下前低沉的轰鸣声。 吕将轻叹口气:“圣公不必介怀,只要我们顺利抵达明州,联络定海旧部,慢慢积蓄力量,定有重整旗鼓之日......” “我问你,为何会失败?”方毫不耐烦地冷冷打断。 吕将沉默片刻,苦笑道:“仓促行事,筹划不密,以至于落入圈套。” 方毫盯着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冰凉: “万寿观被剿、何道人被擒,那封书信明明有诈,你看出端倪,为何不说?” 吕将一惊,忙道:“当日接到书信,属下的确觉得太过仓促,有些不妥。 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张苑下令全城搜查,若不尽快运走黄金,迟早被官军搜到。 属下确有疑虑,却也无法据此推断后续之事......” 方毫目光阴鸷,精神变得有些癫狂,一指吕将怒吼道:“你早知张苑借赵莽之手害我,却知情不报,你才是圣教叛徒!” 吕将满脸错愕,五名老卒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都能看出,此时的方毫精神状况极不正常,像是犯了癔症。 赭山遇险,黄金失手,一连折损方七佛、仇道人、王铁山,连帮源洞老卒也死伤殆尽。 此次失败对方毫打击沉重,以至于让他陷入癫狂。 吕将无奈苦叹一声,拱拱手,后退几步,避免让方毫看到自己,再受刺激。 却不想,方毫不依不饶,从草秆里抽出刀,跳下驴车,直指吕将怒吼:“你想借赵莽之手除掉我,好自己做圣教之主! 你父吕师囊,那个老东西,当年就瞧不起我! 你和他一样,从不把本圣公放在眼里! 圣教是我方家父子所有,你们谁也夺不走!” 方毫一张脸呈现病态殷红,喘着粗气,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有一名老卒想要上前制止,方毫转身大吼着一刀砍中他肩颈,血喷溅出,染红方毫头脸。 老卒惨嚎着倒地,血流如注,怎么捂都捂不住,身下印染出大片红渍。 很快,老卒浑身抽搐,惊恐双眼睁大,渐渐断了气息。 被血一激,方毫整个人痴怔住,手中刀哐啷掉地,嘴里喃喃念叨什么。 吕将急道:“还不赶快搀扶圣公上车!” 余下四人回过神,手忙脚乱把方毫抬上板车。 吕将看着那枉死老卒,仰头长叹口气,心中泛起阵阵悲凉。 一行人,在沉默中继续朝着东边走去。 ~~~ 海边不远,有一片低矮丘陵,村民们沿山坡挖出阶梯状田地,在地势平整处搭建土坯草房,形成一处小村落。 这里便是靖海村,只有三十余户人家。 海边滩涂地,随处可见搁浅的渔船,破损丢弃的渔网、钩索。 海岸水浅,只有几条小渔船停泊。 远处海面,大约三十丈外,泊了一艘四百料海运商船。 更远处,钱塘湾入海口,有两艘四舻海鹘船游弋。 数日前,折可存率领一个大队锐卒进驻小村,挑选出几个机灵的年轻渔民,其余村民暂时迁往别处。 几个年轻渔民每日在海边等候,一旦有生人出现,立即上报官军。 折可存率人装扮成村民,驻扎在小山上,分散四处。 日落前,折可存提着两条黄花鱼,从海边兴冲冲赶回,一路小跑上山。 等了几日,他实在闲不住,每日划船出海捕鱼、钓鱼,在海岸边捡拾贝壳,借此打发时间。 运气好时,倒也有所收获。 今日便钓得两条肥美黄花鱼,折可存打算交给赵子偁,让他拾掇干净烤了吃。 赵子偁担心独自回杭州,路上再遇贼寇,索性厚着脸皮留在折可存身边。 俩人倒也谈得来,一来二去,很快熟络起来,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赵七郎,赶快出来杀鱼!今日算你有口福,哥哥弄到两条肥鱼!” 折可存沿着田埂跑过,一脚踢开赵子偁暂居的茅屋木门。 屋里没人,折可存冲着山坡下吼了几嗓子,无人回应。 “跑哪去了~” 折可存嘟哝着,把鱼挂在屋外,进屋等候。 长形矮案几上面,摆满笔墨纸张书籍,墨迹未干,说明赵子偁外出不久。 折可存盘腿往草团子一坐,随手拿起书籍翻了翻,都是些经籍文章,他可不感兴趣。 案几旁边摆放书篓,折可存瞧见里边有一个长木盒。 折可存突然想起,赵子偁平时对这东西十分宝贝,几次问他,他都支支吾吾不肯说。 “一定是好东西!” 折可存拿出木盒放在案几上,搓搓手小心翼翼推开盒套,里面摆放一幅纸质卷轴。 “难道是春宫图?难怪这家伙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折可存嘿嘿两声,一脸期待,徐徐展开画卷。 的确是一幅彩绘全身人像画。 一位身材高大、挺拔,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方额阔面、肤色黢黑,颌下一绺长髯须,一双睥睨虎目雄视天下,威严神情霸气自生。 画中男子头戴长翅帽,身穿绛纱袍,胸前绣有团龙纹,腰束金玉带銙,脚穿黑色朝靴。 折可存呆了呆,目光上移,看到一行端正楷字:大宋太祖皇帝像 折可存心肝一颤,两手一哆嗦,画卷掉落在案几上。 “罪过罪过!”折可存慌忙跪倒,冲着画像拜了拜。 赵子偁跨进屋子,惊讶道:“折兄,你这是?” 折可存爬起身,远远站在一旁,气恼道:“太祖皇帝像,岂能随身携带?你想吓死人? 若是被人知道,你私藏太祖像,可知是何后果?” 赵子偁忙收起画卷,放回书篓,无奈道:“所以我才一再小心,不敢轻易示人。” 折可存瞪他一眼,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水,咕嘟咕嘟灌下肚,抹抹嘴舒口气。 猛然间见到太祖皇帝,那幅画又是如此传神,可把折可存吓得不轻。 “刚才你去了哪里?”折可存抓过草团子坐下。 赵子偁立时苦着脸,幽怨满满地道:“晌午喝了你煮的瑶柱汤,我这肚子就不安生,跑了一下午茅房......” 折可存撇撇嘴:“是你身子太虚,我怎么好端端的?” 刚说着,赵子偁肚子里传出“咕叽”两声,他脸色一变,紧张地捂住肚子,两条腿夹紧。 折可存指着他哈哈大笑:“憋不住就再跑一趟!” 赵子偁小口吐气,把肚肠里那股洪流溃泄之感硬生生憋回去。 两人对案盘坐,折可存好奇道:“话说,你这幅太祖像,比太庙里那幅画得更好,哪来的?” 赵子偁笑道:“此画,是开宝八年(975年),太祖皇帝召画待诏顾闳中,于滋德殿所画! 顾闳中本就是南唐画院国手,以擅长人物肖像著称。 所用画纸也不凡,乃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纸。” 见折可存一脸懵,赵子偁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澄心堂本是昔日南唐国君内宫藏书阁,后主李煜召黟(yī)歙(shè)造纸名匠,于内廷设坊造纸,赐名澄心堂纸。 澄心堂纸至今尚存,只可惜所剩不多,品相好些的,一张小纸就值十贯钱!” 折可存一拍大腿:“你就直接告诉我,这画纸贵比黄金不就完了!” 赵子偁嘴角微搐,有种对牛弹琴之感。 “这么说,这幅画可是宝贝,怎么到了你手里?”折可存追问道。 赵子偁道:“秦王德芳公见画像逼真,颇为喜爱,便向太祖皇帝求赐。 此后,这幅画便一直由秦王一系珍藏,家父病故后,这幅画便传到我手里。” 折可存长长地“噢”了声。 赵子偁拱手道:“前些年,宫里派人询问此画下落,有意收回,我推托不知,还望折兄替我保守秘密!” 折可存拍胸脯道:“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多谢折兄!” 赵子偁一脸感激,旋即叹口气,“想我也是太祖血脉,收藏先祖画像,却也得偷偷摸摸,真叫人......哎~” 折可存颇为同情地道:“当年太祖二子,燕王德昭、秦王德芳,运气都不太好,否则......” 折可存摇头一阵啧啧咂嘴。 赵子偁却是冷冷一笑:“无关运气,有心算无心,形势比人强,仅此而已!” 折可存瞪大眼道:“金匮之盟人尽皆知,岂可胡说?” 赵子偁猛地拔高嗓门,愤怒道:“那本就是赵普狗贼欺世之言! 若无他相助,太宗岂敢逼死德昭、害死德芳,强占帝位?!” 折可存吓得脸都白了,手一抓揪住赵子偁衣领,另一手死死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赵子偁喘不过气,两手胡乱挥舞,拼命挣扎。 “你这书呆子!着急下去投胎不成?” 折可存压低声大骂,小心翼翼朝屋外看了几眼。 赵子偁一张脸憋成酱色,折可存恶狠狠地道:“再敢胡说八道,哥哥我敲掉你的牙!” 赵子偁睁大眼连连点头,折可存这才松开他,弄了一手口水,嫌弃地往他身上擦擦。 赵子偁脸红脖子粗,咳嗽几声,喝了一碗水才平复下来。 折可存一脸后怕地瞪着他:“我发现你这家伙,平时看起来连个妇人都打不过,关键时刻又好像真不怕死,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赵子偁有些委屈,又有些倔强,小声道:“世上多的是花言巧语,我偏要说些逆耳忠言!” 折可存哭笑不得:“真是读书读傻了!” 盯着书篓里的长木盒,折可存皱着眉,又道:“方才看到那幅画,真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最近在哪里见过,真是奇怪......” 赵子偁眼里闪过些异色,试探道:“有一个人,与画中太祖像颇为神似?” 折可存拍拍额头,苦思冥想:“不错!就是这种感觉!是谁呢?奇怪~” “是不是....赵莽?”赵子偁小声提醒道。 折可存一愣,猛拍大腿:“还真是!就是那小子! 我说怎么感觉最近在哪里见过真人!虽说年纪对不上,但身材、五官样貌的确很像!” 折可存满脸震惊:“不对啊!赵莽为什么会长得像太祖皇帝?根本对不上号嘛! 巧合!一定是巧合!” 赵子偁笑了笑,目瞳微闪,幽幽道:“或许吧~” 折可存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怎么也想不通,索性晃晃脑袋不去想。 屋外响起破锣嗓门:“折将军!折将军?” 折可存应了声,过了会,屋门口,史军探头探脑:“禀报将军,俺从萧山县城回来了,有帅司发下的公牒,你快看看!” 史军挤进矮小门框,草屋里立时变暗了几分。 “这么多?” 折可存从纸袋里取出一摞文书。 史军笑道:“有摩尼教贼人画影图。” 折可存看了几眼方毫、吕将二人画影图,随手放在一旁,拿起叠文一行行仔细看。 赵子偁拿起两幅画像,看到吕将时“咦”了声。 折可存瞥他眼:“你认识?” 赵子偁忙道:“这太学生吕将,当真入了摩尼教?” 折可存笑道:“既然是帅司刊发,自然假不了。 不过,我从未见过此人,从帮源洞到越州,都没见过他。” 赵子偁低头看着通缉告示,叹息一声:“没想到他入了摩尼教,成了反贼,可惜了~” 折可存又被勾起好奇心:“他是太学生,你也是太学生,你俩认识?” 赵子偁苦笑:“岂止认识,我与他同年考上太学上舍生,同窗两年,直到我去嘉兴做县丞,才彼此断了音讯。” 折可存道:“照此说,此人前途光明,为何要参加摩尼教?” 赵子偁唏嘘道:“还不是少年意气,受权贵所恶,谪授梓州路、临邛县(四川邛崃)去做个盐井监。 后来听闻,他没去上任,却也没想到,他竟回乡入了摩尼教......” “倒也的确可惜。”折可存啧啧称奇。 收拢公牒,折可存笑道:“得了几日清闲,也该干活了。 史军,告诉儿郎们,都打起精神,贼人已从杭州溃逃,正在赶往靖海村途中! 这次,一定要一举歼灭这伙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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