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莽的历史课当然不是体育老师教的。 作为体育特长生,一些可以溜号的文化课自然被他用来当体育课上,历史课显然在此范畴。 毕业几年,也只有在准备考试和拍视频、写文案、查资料时,查找过一些相关历史知识。 听书软件里订阅的中国通史也才听了寥寥几集,历史网文倒是读过不少,可仔细一回想,除非系统附身,否则单靠这点零散知识,根本不足以让他人前显圣。 当胖墩钱丰告诉他,当今圣上已经在位二十一年有余时,赵莽就特别想以头抢地,看能不能又给自己穿越回去,或者重新摇号到别的时代。 宋徽宗赵佶当了几年皇帝,宣和三年又是公元哪一年,赵莽一概不知。 但他也能估摸着推算出,距离“靖康国耻”发生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毕竟从钱丰口中得知,去年朝廷和女真人达成“海上之盟”,期间辽国上京临潢府被女真人攻陷,留给契丹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同样,留给大宋的时间也所剩无多。 一个普通老百姓,突然预知自己的国家不久后将会灭亡,大片国土沦丧,无数同胞将会惨遭蛮夷凌辱,第一反应一定是震惊、恐惧、惊惶、愤怒,赵莽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从小长在红旗下,听父辈祖辈口口相传,无数课本影视剧描摹讲述,赵莽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人间沉沦的末世景象。 钱丰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丝毫没有发现赵莽的脸色惨白惨白。 他突然发现,自己虽然连县学都考不上,但和赵莽一比,自己无疑算作一个学识渊博之人。 这让他心中生出极大优越感。 被赵莽从小殴到大的阴影和痛苦,此刻竟然释怀了许多。 “那方腊自号圣公,建号永乐,置朝廷百官,封大将元帅,自睦州青溪县帮源洞杀官起义,一路横推至杭州,两浙之地官军闻风丧胆,震动东南半壁江山......” 牢房里,钱丰一手叉腰,一手并指如剑斜指东方,唾沫横飞,讲述刚刚过去不久的方腊起义,颇有股指点江山的豪雄之气。 高进背靠土墙,双臂环抱胸前,冷冷打断道:“你爹是宦塘镇都保正,若是被庞都头知道,你在此大肆宣讲反贼首领方腊事迹,你猜庞都头会如何想?” “呃......”钱丰打住嘴,小眼轱辘一转,话锋一拐又道: “东南烽烟传入东京,官家英明神武,果断拜童太傅为江、浙、荆、楚宣抚使,总督四路兵马,统率十五万大军南下平叛! 一路摧枯拉朽,直扑反贼巢穴帮源洞!” 钱丰“啪”地两手一拍,高昂着头道:“如今,逆首方腊、伪相方肥等一干贼酋已被押赴东京,待有司裁定罪状,便要开刀问斩,以儆效尤! 杭州地界还有零星反贼余孽四处逃窜,庞都头正是奉两浙帅司之命,负责肃清本县!” 高进嗤笑一声,闭上眼睛休憩。 赵莽迷惑道:“又是梁山贼寇,又是反贼方腊,庞都头到这余杭县,究竟要抓谁?” “谁知道呢!上面让抓谁就抓谁呗!”钱丰说的口干舌燥,一屁股坐地。 赵莽道:“咱哥仨也算官兵?” 钱丰朝高进努努嘴:“高大哥是县城弓手,归县尉调遣,咱俩本是宦塘镇保丁。 去年战事吃紧,巡检司寨要征调土兵,就按照保甲簿把咱俩也征了去,不用上战场,就是干些维护地方治安、帮忙设卡搜查的活。” 听了钱丰解释,赵莽才弄明白,严格来说,他们三人都不算官兵,不入军籍,甚至连大宋法定的后备兵—乡兵都算不上。 高进是县衙弓手,归县尉差使。 此弓手可不是指拉弓射箭的人,而是指专管一县辖境内缉捕盗贼的“县警”,弓手是官方正式名称。 余杭县不到两千户百姓,有编制的弓手名额只有十人。 别看高进年纪轻,已是这十名弓手的头头,通常按照大宋军队编制习惯,称之为“承局”。 赵莽和钱丰都是余杭县宦塘镇人,自保甲法施行后,二人都成了在册保丁。 去年被赤岸口巡检司寨临时征调,成为“土兵”。 巡检司寨也是专管地方治安的衙门,隶属于两浙路提点巡检司,一般由提刑使兼任,巡检司寨知寨为实际统兵官,由武臣担任,受本路安抚使和提刑使双重领导。 土兵和弓手在职权方面也有区别,一般而言,弓手专管县城及周边,土兵专管乡镇。 赵莽满脸苦笑,原来自己只是个乡镇治安科保安,还他娘是临时的! “听方才来的牢吏称我爹‘赵保长’?”赵莽试探道。 钱丰打着哈欠:“你家是宦塘镇二等户,赵叔自然就被推举为大保长,管理本镇五十几户主户。” 赵莽眼睛一亮,听上去他家境还算殷实。 瞧牢吏客客气气的模样,咱爹在县里应该也算一号人物。 钱丰咧嘴嘿嘿道:“我爹是宦塘镇都保正,协助县廨打理本镇二百五十余主户的籍账、丁册,像赵叔这样的大保长,我爹手下有五个。” 赵莽脸色僵滞,眼神逐渐变得不太友好。 “莽哥儿好生歇息,我也得小睡片刻,晚些时候再帮你涂一次药......” 钱丰讪笑着拱拱手,抱起一张草席到另一边墙根躺下,没一会便传来呼噜声。 赵莽看看两位狱友,惆怅地叹息一声。 半天时间,一下子接受太多讯息,还要适应一个全新宋人的身份,他也感觉到头脑昏沉,阖上眼皮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赵莽被一阵叮哐开锁声惊醒。 盘子大小的方格窗外一片漆黑,想来已是半夜。 两个牢吏提着灯笼打开牢门走进牢房,辨别了下,径直走到高进身旁。 赵莽趴着没动,耳朵早已竖起,只听两个牢吏低声说话: “高承局,庞都头发话,您可以走了,这事儿跟您没关系。” 盘腿坐了几个时辰的高进噌一下站起身,看了眼赵莽和钱丰,大步跨出牢门而去。 两个牢吏冲赵莽和钱丰作了作揖,“哐”一声锁好牢门走了。 漆黑中,赵莽瞪大眼,忍不住道:“凭啥他能走?” 墙根脚传来一阵窸窣声,钱丰翻了个身,咕哝道:“走脱鲁达本就和高进干系不大,再说......” 胖墩故意停顿了下,“县尉高志,是人家亲叔父,庞都头强龙不压地头蛇,总得给几分薄面。” “......”赵莽愕然无语。 难怪那家伙鼻孔朝天冷着脸谁也不搭理,不着急也不害怕,原来有县尉做靠山。 赵莽怅然道:“原来只有我二人才是同病相怜......” 黑暗中,钱丰似乎沉默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莽哥儿,实在对不住,最迟明日晌午,我也就出去了......” 赵莽“嘶”地吸口气:“县令是你家亲戚?” 钱丰老老实实道:“那倒不是,之前方腊贼军作乱时,县令陈挺率保丁救援杭州途中被杀,县丞浦沅、主簿刘穆投降,后被东路军统制王禀处斩。 如今咱余杭县主官只剩县尉高志,军民刑漕一肩挑。” 赵莽又道:“莫非你爹和庞都头是旧相识?” 钱丰挠挠头,“我表姑父是杭州道正司凝神殿住持,想来应该能和庞都头的上司搭上话......” “......你表姑父是道士?” 钱丰讪讪道:“这事儿比较复杂,总之我表姑父两口子先和离,然后花三百贯钱买了一份度牒,把户账变成寺观户,这样就不用交纳赋税和免役钱......” “......什么世道!真他娘的腐败!” 赵莽愤愤不平地骂咧一声,心里却不免有些酸溜溜。 狱友都有家世可以倚仗,可他呢? 黑暗中,钱丰迟疑了下,小声道:“莽哥儿,你犯这事儿其实可大可小,庞都头小题大做,我看八成是故意的!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之前得罪过他?” “我哪里会记得!”赵莽一拍脑门,苦恼万分。 钱丰打着哈欠:“算了,先好好睡一觉,明儿个再说......” 话音刚落,漆黑牢房里响起呼噜声。 赵莽睁大眼睛毫无睡意,挣扎站起身,站在土墙下,仰头朝那小小方窗外望去,纵是漫天繁星,此刻他也只能得窥一斑。 白天刚刚认识的保长爹也不知靠不靠谱,若是救不了自己,那么他也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赵莽扭头朝睡得不省人事、呼噜声震天响的钱丰望去...... 万不得已之时,把这胖墩绑了当作人质,兴许能保自己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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