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这冷不丁地一发作,不止内阁四位辅臣,连魏忠贤也跟着双膝一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冲着皇帝连连磕头道,“皇爷息怒!皇爷息怒!” 一片请罪声中,冯铨抬起手来,慢慢地揩去面上那一道被铜尺划出的血痕,在白瓷般细腻的脸颊上留下一长条细细的血色阴影,“皇上说‘宫府一体’,可真是折煞臣等了。” 朱由校冷眼看他动作,冯铨这一擦一拭之间,成功地把他自己和朱由校穿越前的熟人给分割成了两个人,冯铨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一个男人能美成这样简直堪称是造孽,“冯卿何出此言呐?” 冯铨不咸不淡地回道,“昔年太祖皇帝罢中书省而设六部,惟恐相权之不散,而严分宜以来,内阁合六部而揽之,惟恐其权之不聚。” “散则互钤,权臣不得行其私,国家之利也,聚则独制,各人不得守其职,权臣之利也。” “而自嘉靖、隆庆年间之后,分宜(严嵩)、新郑(高拱)、江陵(张居正)等人,广布爪牙,要结近侍,以阁臣而假天子之威福。” “乃至颐指百僚,使得朝中无敢与之相抗者,故而‘宫府一体’之辞,往往是谓阁臣窃权行私之说。” “然臣虽与内廷相善,实不敢以一人自专,遇事必计议而后请行,本下必商确而后拟票,从无操政柄以擅权,窃威福以乱政之念,还望皇上明鉴。” 朱由校听得冯铨提及严嵩、高拱、张居正这三位嘉靖、隆庆、万历朝的权相,立刻便意识到冯铨这是在变着法儿地替内阁朝自己诉苦。 自张居正之后,内阁辅臣多是软熟之人,虽有结好君主之心,却缺乏前辈首辅那样专决票拟的自信和能力。 因为当皇帝的意志与“朝论”、“公议”常常处于对立的状态时,内阁作为沟通皇帝与外廷的桥梁,其政治态度至关重要。 阁臣如果调和矛盾,或与外廷同气连声,能够赢得舆论的赞誉,却有失去皇帝信任、削弱内阁事权的危险,而如果试图结好于上,就难免遭到擅权之讥。 故而冯铨与魏忠贤如何亲厚,也不敢贸然认下“宫府一体”的考语。 平心而论,冯铨的难处在晚明阁臣中确实客观存在,但是朱由校就偏偏不吃他这一套。 何况原主的记忆告诉他,冯铨方才所提及的“相权聚散论”,是出自昔年顾宪成之口。 “冯卿引用顾宪成之言,甚是不妥。” 皇帝转过头,冲着魏忠贤指了指那把被他掷出去的铜尺,“如今早已不是万历年间光景。” 魏忠贤躬着身子,膝行至冯铨身旁,将铜尺捡起,又挪动着膝盖折返回御案前,恭恭敬敬地将铜尺放置回讲义之上。 “万历朝‘倒张’之后,阁部之争甚嚣尘上,东林党与齐楚浙党并起分立,导致政府不能持权,而台省持之,为什么呢?” “因为我朝大臣一旦被弹劾,便需要上疏自辩请辞,而张居正身死后,六部常常以‘擅权’之名指责内阁,并抵制阁臣侵夺六部权柄,以致于阁臣常常被弹劾问罪,内阁无人秉笔拟票。” “到了国本之争愈演愈烈时,内阁又与吏部互相斗争,通过把持京察与言路来党同伐异,神宗皇帝因厌恶群臣党争纷扰,且不喜部分阁臣附和外廷上谏,只得将奏疏大量留中。” 朱由校眉眼一动,一只手抚上那柄铜尺,冯铨脸上的血迹还留在尺身上,摩挲间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但现下,东林党已然被尽逐出朝,六部、言路,无一与内阁相左,冯卿还这般叫苦连天,真是好没道理。” 冯铨见皇帝紧盯着自己不放,不由一阵气苦,“东林邪党被摉剔根株,乃是皇上天纵英明,然圣人云,‘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太宰(吏部尚书王绍徽)与大司马(兵部尚书王永光)皆执奏反对内臣镇辽,臣等顺应舆情,联名上疏,也是为了……” 朱由校举起铜尺重重一拍,直接拍出了惊堂木的气势,激得殿中众人猛地一凛,“冯卿拿圣人之言搪塞朕,莫非是忘了昔年厂臣举荐之恩了吗?” “‘巧言令色,鲜矣仁’,这难道不也是孔圣人的话?朕先前因你之谋,将熊廷弼传首九边,还杖杀了御史吴裕中,这算不算‘以言举人,以人废言’?” 皇帝站了起来,握着铜尺出了御案,漫步行至冯铨跟前,用尺头挑起了他的下颚,“还是说,冯卿以为自己令仪令色,笃定朕舍不得杀了爱卿,便可以在朝中肆意妄为了?” 冯铨一下子涨红了脸,他平生最恨别人因他容色出众而轻薄调戏于他,偏偏皇帝所用“令仪令色”一词,是出自《诗经》中的那一句“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 昔年仲山甫以平民之身受荐而入周王室,因其品德高尚,能力出众,而位居百官之首,封地为樊,于是周宣王命仲山甫筑城于齐,并令贤相尹吉甫作诗送之。 故而《诗经》中的这首《烝民》是赞扬仲山甫所具有的种种美德,与无与伦比的崇高品行。 皇帝从中引用,大面上倒也算不得孟浪,只是冯铨自知绝色,到底是羞愤难当,又不得立时发作,便讷讷回道,“皇上杀熊廷弼,是因熊廷弼丢失疆土,下狱后又贿赂东林党人,臣何德何能,竟能左右圣意?” 冯铨蠕动着嘴唇,忙忙地朝魏忠贤投去求救一瞥,却被皇帝反手一尺,正中方才面颊擦伤处,“冯卿这就是信口雌黄了。” “去年熊廷弼在狱中时,冯卿先令监察御史卓迈上宜急斩熊廷弼疏,尔后又将京城书坊中所售之《辽东传》藏于袖中,带入宫中,于日讲时拿出,并对朕道,‘此书为熊廷弼所作,流传市上,希图为自己开脱’。” “于是朕一怒之下便下旨斩杀了熊廷弼,这难道不是冯卿意欲操政柄以擅权?再有,御史吴裕中是熊廷弼的同乡兼姻亲,冯卿明知吴裕中同情熊廷弼,便故意命人传出流言,说朕有意要罢免次辅。” “吴裕中闻言,便上疏弹劾了丁绍轼,冯卿趁机又暗示忠贤,说这吴裕中是熊廷弼至亲,弹劾次辅,是志在为熊廷弼报仇,不可轻放,忠贤听了这话,哪有不告诉朕的道理?” “朕见吴裕中欺肆狂悖,诋辱大臣,自然生气,判了吴裕中杖一百棍,并革职为民,后来午门前行刑时,是王体乾监刑,当着一干人喝令重打,将那吴裕中打得血流如注,皮肉糜烂,骨皆寸折,难道不是冯卿私下授意?” “朕听说,吴裕中被打死之前,在昏沉之中,依旧口呼‘天子圣明’,这难道不算冯卿窃威福以乱政?别以为朕不知道,‘行廷杖,兴大狱’,就是冯卿给忠贤出的主意,汪文言入诏狱后,许显纯对其如何刑讯审问,也是一一要向冯卿请教。” “冯卿为了向忠贤示好,曾屡屡致书于内廷,忠贤为笼络冯卿,也尝回复道,‘宫府原无二致,忠孝出于一原’,那么朕就好奇了——” 皇帝一挥手中铜尺,往冯铨面孔上又重重地笞打一记,“怎么冯卿假天子威福打杀政敌时,不曾批驳‘宫府一体’,朕要冯卿燮理阴阳,调和内外时,冯卿倒抗辩起‘宫府一体’了?” 两记尺头打下去,冯铨那皎白如玉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两道肿痕。 启明见状,赶紧去拉朱由校握着铜尺的那只手,「宿主!可以了,可以了!再打就要打出仇来了!」 朱由校淡定回道,「放心!我是专业演员,下手轻重都是经过一场场戏练出来,他这脸上的伤也就是看着唬人,过两天就没事儿了。」 启明道,「不就是内阁帮着外廷说话,没帮着你吗?宿主你把道理跟他们讲清楚就成了,又何必动手呢?」 朱由校解释道,「一来,经过你方才的科普,我已经知道了这冯铨是个汉奸,既然他在历史上都投降满清了,那我作为他名义上的旧主,惩罚他不是应该的吗?难道我应该像多尔衮一样毫无偏见地厚待他吗?」 「二来,人不可貌相,根据我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这冯铨就是个首鼠两端,睚眦必报的小人,俗话说得好,‘凡媚上者,必欺下’,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小人,就得比他还要强硬,才能教他心服口服。」 「三来,虽然我今日斥责内阁的目的是给魏忠贤壮声势,但这冯铨是魏忠贤的铁杆死党,我把他训斥一顿,也是为了敲山震虎。」 「历史上的阉党能成事,还不是仗着明熹宗宠信他们?他们要做的,应该是顺着皇帝的心意,极力巩固我对他们的宠信,而不是反过来借着我对他们的信任肆意欺君罔上。」 冯铨听不见朱由校的意念,只见天子冷冷地瞧着他,一时竟也顾不上疼痛,垂眼回道,“皇上,自有内阁以来,绝无一人独任之时,阁臣职司票拟,无不使同列与知。” “合众人之力以为力,合众人之见以为见,是乃首辅之责,臣岂敢越俎代庖?皇上若以为臣等不能膺服众论,不如将臣等尽数罢黜,如此当廷面笞重臣,恐怕有失体统。” 朱由校一怔,握着铜尺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启明立刻安抚道,「宿主,你别生气,从冯铨的视角上来看,他说的也有道理,内阁联名上疏,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你就对着他一个人疯狂输出,他肯定觉得你是在借题发挥。」 朱由校回道,「我没生气,我就是觉得这人胆子挺大的,他是我从穿越到现在,第一个敢当场讽刺皇帝没事找事的人,虽然我确实是在故意找他的茬,但是这冯铨敢指出这一点,倒是也挺了不起的。」 启明见朱由校当真没生气,笑着科普道,「其实这冯铨并不是单单在你面前才敢这么顶牛,历史上他投降满清之后也是这个样子。」 「东林党和阉党的针锋相对一直持续到了顺治朝,这些士大夫被多尔衮收用之后,还是照着前朝的党争立场互相斗来斗去。」 「顺治二年,原东林党人吴达上疏弹劾冯铨,他认为冯铨乃奸相,唯恐误国,请求多尔衮立彰大法,戮之于市,并将冯铨之罪颁布天下。」 「多尔衮之前没处理过类似情况,对此极为重视,决定亲自审理此事,他命令冯铨与吴达当场对质,冯铨身为降臣,竟毫无愧色,逐条反驳,言之凿凿。」 「最后,多尔衮不但偏袒了冯铨,认为所劾诸事俱无实迹,而且还反过来斥责上疏弹劾冯铨的人,质问他们‘何乃蹈明陋习,陷害无辜’。」 「宿主,你想想,一个能使得多尔衮都亲口说出‘前朝旧事不当追论’的汉奸,那是何等的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所以我认为,冯铨这回倒没有看人下菜碟的意思,他虽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他在明清两朝都是一样的性子。」 「只是他这样的恰好就对上了多尔衮的胃口,这就叫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宿主你千万别跟他计较。」 朱由校森然一笑,说白了,这冯铨不就是嘴炮厉害么,这方面他再厉害能厉害得过他这个现代人么,“冯卿此言差矣,当廷面笞重臣之事,本朝早已有之。” “昔年朱亮祖为蒙元义兵元帅,战功卓著,曾多次击败太祖皇帝,后被徐达俘获,从此归降,此人素以勇猛著称,不但协助太祖皇帝剿灭了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还随军平定了广东、广西、四川等地。”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的大封功臣,朱亮祖被封为永嘉侯,在我朝开国的三十四位钦定功臣中名列第二十七,且得赐丹书铁券,然而,朱亮祖为人不法,他在出镇广东期间,与当地豪强勾结,使得太祖皇帝无故冤杀了番禺县令道同。” “太祖皇帝察觉后,将其召回南京,在大殿之上,亲自将朱亮祖与其子朱暹一同鞭死,尔后虽仍以侯礼安葬,却在胡惟庸案案发之后,将其姓名载入《昭示奸党录》中,一并定为胡惟庸逆党。” “冯卿既说朕有失体统,那又如何评价太祖皇帝将开国功臣鞭死除爵,追论奸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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