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抚了抚唇上的那两撇小胡子,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和你兄弟在当包衣之前,不都是明国沈阳县学的生员吗?你在辽南理应没有认识的熟人啊。” “即使你有什么认识的人,倘或他们逃去了东江,你一直待在辽沈,也不可能跟皮岛上的人联络,你又怎么知道毛文龙在利用这条走私路线发财呢?” 范文程面色一紧,脸上飞快地挤出一个局促的笑来,“奴才是自己品出来的,就怕说得不对,惹四贝勒生气……” 皇太极挥手道,“说,说!你说嘛!方才你说父汗爱慕李成梁,我都没有生气,这会儿你说个不相干的毛文龙,我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范文程小心地指了指皇太极身上的袍子,道,“奴才是从贝勒主子们身上穿的衣物瞧出来的。” “奴才斗胆问一句,如今诸贝勒们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由明国走私进口来的,而不是我大金自产自制,或是所谓的战利品罢?” 皇太极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没有回答范文程的问题。 范文程自问自答道,“其实贝勒们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但凡心里有些成算的人,都能看得出我大金的国产品,在质量上既比不过明国进口,在数量上又供不起贝勒们的日常消费。” “方才奴才在门口向四贝勒请安时,四贝勒尚未听出奴才的声音,就一口回绝了‘赊粮’的请求,可见纵使这粮食按人头分配,依然是捉襟见肘。” “如今我大金一庄有田百垧,男丁十三人,牛七头,其中二十垧为公赋田,八十垧为庄丁食用田,田地所得粮食全部上交给八旗,由各旗的贝勒与官员统一分配。” “这庄里的田地都种了粮食,却依旧闹饥荒吃不饱肚子,又哪里有空闲地方去种植棉、麻、丝、毛呢?没有这些原材料,又哪里能织得出布来呢?” “且大汗自天启二年攻陷广宁后,便再也没能再攻下任何一个明国城池,即使进攻关宁锦防线上的堡垒,也是打完即撤,要说有什么战利品,顶多也就是死尸身上的那几件衣服。” “因此奴才便可以推测,贝勒们身上的穿戴都是从外头进口来的,从天启二年至今,我大金以粮为纲,布疋、绵花、纲锻、杂货皆不足用,此乃众人皆知之事。” “俗话说得好,‘杀头买卖有人做,赔本生意无人问’,只要贝勒们能出得起银子,那自有大批商人冒着风险将布匹绸缎走私到我大金。” “奴才听闻,如今在我大金的黑市上,一匹布卖银五两,一匹绸卖银五十两,是明国境内同等物品价格的近百倍,这样高的利润,怎么会没有人铤而走险?” “大汗自万历二十七年开始,就在建州辖内大开金银矿,夺得辽南之后,又获得了大批矿徒,倘或贝勒们要银子,自然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四贝勒之所以不好意思对奴才承认此事,无非是觉得,在这样困难的境地里,贝勒们宁愿花银子去买绸缎这样的奢侈品,都不愿意进口粮食以缓饥民的燃眉之急,实在是凶残无道。” “不过依奴才说呢,四贝勒您大可不必如此自责,物资短缺是由大汗造成的,您纵容黑市走私,也是无奈之举。” “现在又是四大贝勒轮流理政,倘或单您一个人出面严打走私,断绝了这仅有的进口渠道,必然会导致人心尽失,您又何必费心做这恶人呢?……” 皇太极接口道,“那这跟毛文龙有什么关系?这大金黑市上的货物,可没有一样来自皮岛啊。” 范文程笑道,“这奴才当然知道,毛文龙是‘奉旨通商’,天启小皇帝拿折色饷银供着他收买客商布货,他怎么敢反过来与我大金私相授受?” “毛文龙的贸易对象是朝鲜,朝鲜素来极重嫡庶之分,就是因为国小民穷,田地稀少,若是让庶子也有了继承权,那几代之后,两班贵族阶层就再也无法形成垄断,因此朝鲜跟我大金一样,一向以乏布为苦。” “毛文龙便用银两、布帛来购买朝鲜的米豆、人参、屯种、耕牛,再把从朝鲜换来的人参兜售给内地客商,那么这皮岛的布匹流入朝鲜后,从理论上来说,毛文龙就没有管辖权了。” “倘或朝鲜商人拿从毛文龙那儿购得的布匹转手再高价卖给我大金,这布它当然就不能算是来自于皮岛嘛,应该是来自于朝鲜。” “从皮岛经朝鲜再至辽东,这是我大金黑市货品来源的一条路线,另一条路线则更直接一些,是从登莱直接乘船到辽南,在海州登陆后,直接跟岸上的人接头。” 皇太极道,“这你又是从何得知的?你一个汉人,这时节也去不了辽南罢?” 与后世历史中满清动不动就把罪犯“流放到苦寒之地”的处置不同,努尔哈赤主政时期的后金却往往更愿意将汉人集中在辽沈这样的大城市附近安置。 因为这一时期的汉人是但凡有机会就举家跑路的,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而言,倘或汉人都住在偏僻的乡间,则需要成倍的满人来监视盯梢他们,后金是绝然承担不起这样庞大的人力消耗的。 而汉人男丁作为劳动力资源又十分宝贵,因此天启年间的后金反而是更倾向于让汉人住城市,满人守农村。 故而在皇太极眼里,范文程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获知从登莱到辽南的这一条走私路线。 范文程见皇太极变相地承了认,不禁笑得更欢实了,“三年前刘兴祚与毛文龙约为内应,计取辽南四卫,许多人都说,刘兴祚的计谋之所以会被大汗识破,是因为王丙的告发。” “但奴才从主子处听说,除了王丙之外,还有另一桩事体,也坐实了刘兴祚的谋反之举。” “明国山东加衔都司马骢,与守备金应魁,在明国船只候接刘兴祚时,因与金州之民谋挖民间窖内银钱,便派遣五名明军自金州海岸登陆,那五名明军刚刚上岸,即被我军守军察觉,我军杀死一名,活捉四名,将其绑解辽阳。” “大汗亲自审问这四名被活捉的明军,他们便对大汗招供出刘兴祚意图归顺明国,相约内应,恢复辽阳等内情,与王丙的告发不谋而合,这才让大汗相信刘兴祚与李延庚确确实实背叛了我大金。” “奴才当时听了此事便不禁疑惑,刘兴祚要策反辽南四卫是蓄谋已久之事,山东方面的明军为何会这样轻易地泄露如此重大的机密?这接应刘兴祚,与谋取金州窖银之间,孰轻孰重,谁能不分?” “后来奴才听主子提及马骢此人,才恍然大悟,这个马骢是万历四十六年的武举人,在任登州参将之前,还当过辽东都司。” “天启元年,熊廷弼提出‘三方布置’之说,改辽东南路登州籍监军道梁之垣为行监军道,以其生长海滨、习知鲜辽形胜与民情土俗,派往敕谕朝鲜君臣。” “当时陪伴梁之垣前往朝鲜的众人之中,就有这个马骢,四贝勒可知,为何当年这梁之垣会让这个名不见经传,且之前毫无功绩的马骢主持与朝鲜的谈判事宜呢?” 皇太极摇了摇头,轻轻地笑道,“你直说罢。” 范文程冲着皇太极一拍大腿,那神情活像他捉贼捉了赃、捉奸捉了双,“因为这个马骢就是前镇江游击吴宗道的亲外甥!” “刘兴祚策反辽南四卫时,那五名明军之所以能听从马骢的指使大胆登陆金州,也不是为着窖内银钱而鬼迷心窍。” “而是马骢一直从登莱走私货物到辽南,这五名明军以为马骢跟辽南守军是生意伙伴,是来跟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 “所以他们才自投罗网,一见了大汗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刘兴祚谋反一事给和盘托出了。” “他们以为只要说出了刘兴祚约取辽南一事,就能证明他们是可靠的合作对象,他们是冲着钱来的,并没颠覆我大金的企图。” “却不料大汗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那四名被活捉的明军给活剐了。” 范文程一面说着,一面装出嗟叹不已的惋惜模样来。 他想他为了表示对皇太极的忠心,真是什么不知轻重的话都吐出口了。 明军之所以能屡次成功地从登莱走私货物到辽南,除了明国官场本身的腐败,更重要的是这后金四大贝勒的默许。 努尔哈赤想打造的那个“地上天国”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只是他不是败在像他范文程这样的汉人身上,而是败在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手里。 在这件事上,范文程是打心眼儿里地嘲笑努尔哈赤,你自己想过每人四升口粮的苦日子,你的亲生儿子们却个个想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你说你能怎么办? 你说你是天命所归的“天命汗”,可你有这个本事和魄力,像屠杀汉人一样,把你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给一一“肃反”,个个“清理”了吗? 皇太极思忖片刻,终于理顺了前因后果,“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个山阴吴家,从吴兑开始,就世代经营辽东,发展出了一条南来北往的走私路线。” “但是自从我大金夺得辽东之后,这条走私路线被分割成了两条,一条被登莱系的官员把控,另一条则被毛文龙握在手里。” “毛文龙是明知他卖给朝鲜的布匹会流通到我大金,但是他为了其中的高额税金,便掩耳盗铃,佯装不知。” “而倘或我大金打下了朝鲜,让朝鲜和皮岛断绝了贸易往来,毛文龙没了经济支持,顿时便会陷入困顿之中。” “只要他不愿意移镇,我便可以以利诱之,让毛文龙跳过朝鲜这个中间商,直接跟我大金贸易,使得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知不觉间就为我大金所用,是不是这个意思?” 范文程补充道,“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依奴才看来,最大的可能,还是毛文龙想在大金和大明之间保持独立。” “因为他一旦正式投降于我大金,必然也是屈居人下,与东江移镇并无区别,他又怎么能甘心呢?“ “奴才的意思,是利用登莱系与东江系在走私贸易上的利益矛盾,挑唆毛文龙与登莱武将为敌。” “与此同时,我大金再以‘议和’为名,向袁崇焕示弱,到得毛文龙按捺不住,‘反状渐露’之时,我大金再将走私一事‘无意间’透露给袁崇焕。” “袁崇焕为了平辽大计,必然会设计铲除毛文龙,并将此事禀报给天启小皇帝,到时,明国朝中从这一条走私路线上牟取暴利的官员必定会联合起来,将袁崇焕赶下台。” “这样一来,我大金便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就让关宁、登莱与东江这三路明军自相残杀,让天启小皇帝对袁崇焕和毛文龙这两员大将起疑。” “无论最终是谁被调离辽东,我大金都少了一名心腹大患,四贝勒可趁此时机养精蓄锐,整合八旗。” “待得我大金国中人人以四贝勒马首是瞻,那么入关灭明,岂不是便指日可待,近在眼前了吗?” 皇太极一错不错地盯着范文程,待得范文程将这一篇驱狼吞虎的计策说完,皇太极才哆嗦着双腿下得炕来,朝范文程行了一个汉人之间才行的揖礼,“范先生大才!” 这一礼还未揖到底,范文程便赶忙上前将皇太极一把搀住,扶着他坐回了炕上。 范文程知道皇太极的挨饿并不作假,这位四贝勒是当真饿得两股战战了。 他要是不伸手扶这一下,皇太极怕是当真会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四贝勒过奖!奴才惶恐。” 当皇太极坐回原处时,范文程又压低声音问道,“只是奴才纵使有这样好的心思,却不知何时才能正式效力于我大金?” 皇太极的眼神一闪,范文程这已经是等于在问“努尔哈赤什么时候才死”了。 “快了,快了。” 皇太极轻声答道,“你再耐心等几个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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