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被带上来时,李裹儿吃了一惊。 虽然日子穷苦,但大丫仍然是村里出了名的长相出挑的姑娘。 要不然赵多福也不会想把她买走。 地主家虽然有余粮,但也不养闲人。 可如今再见到,少女却像是一个蒙了人皮的骷髅架子,瘦的可怕。 “有人虐待你?”这是李裹儿的第一反应。 李裹儿之前物资准备的充分,雨停之后又有大户捐献钱粮,因此听说并不缺少粮食。 “没有。”大丫还是第一次来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眼睛根本不敢乱瞄,跪在那里时,也是头压的低低的,怯懦的解释道,“近几日,民女,民女只是想要找到父亲的尸首,因此无心饮食。” 大丫没有抬头,李裹儿只能从她颤抖的背部,看到她极力压抑的痛苦。 钱二狗救了李裹儿之后,便被冲走了。 在李裹儿清醒之前,都没有人想过去找他的下落。 等李裹儿清醒后,已经过了数十日,他早与下游的浮尸们混到了一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大丫找了父亲多日,抱着一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气,一个小女孩儿跑了许多路,见了很多尸体。 可她始终没有找到父亲。 李裹儿见状,愧疚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已经听父亲解释过,那几日她高烧不退,所有人的心神都在她身上,有谁会想到去找一个向导的尸体。 能想着多给家属一点儿钱,都是仁慈了。 等她醒来,时间已经过了太久。 她实在是无法,狠下心肠,对一个女孩子说,“不要再去找你父亲的尸体了,这是场无用功。” “我听说你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李裹儿平复了心情,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无情。 “是。”大丫本能的反驳道,下意识的弓起了身子,像只处于防御状态的母猫,“我能照顾好他们。” “就凭你这一吹就倒的身体?”李裹儿出言讽刺。 大丫讶然,她看着台上的女童,发现她比自己预想的要小得多。 “你要好好吃饭,长得壮壮的,这样才能把你的弟弟妹妹养大。”李裹儿看着她,眼神冰冷,“你要是倒了,他们就彻底没了依靠,运气好点的,能遇到个有良心的人牙子,卖为奴婢。运气差点的,可能还没有被人捡走,就已经死了。” 大丫被李裹儿吓住了,她与李裹儿对视,片刻之后,忽然五体投地的跪下。 她哀嚎,没有恳求,她只是趴在那里,把自己的头贴着地板,无声的嚎啕大哭,那一抽一抽的身体,让李裹儿想起了暴雨中被吹来吹去的树枝。 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断。 “你父亲对我有恩,所以我现在跟你两个选择。”李裹儿坐在那里,手在袖中紧紧的握成了拳头,“第一个是,帮你找个好人家。” “你父亲在临死前,最担心的就是你不能风光大嫁。所以你若是有心上人,我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你体面出嫁,这辈子不再愁吃喝。” “若你没有想要嫁的人,”李裹儿看着在地上兀自哭泣的少女,“我可以让官媒给你挑选一些家世好的男人,只要你喜欢,选谁都可以。” “我保证没有人敢轻慢你。” ** 大丫没有回答,她趴在那里,只是哭,哭到整个人都几乎昏厥过去。 但她并没有真的昏厥过去。 她只是听到父亲在临死之前还挂念自己,情绪无法自控而已。 她知道父亲是为救李裹儿而死,但她不能恨,不能怨,她被无数人教导,她应该感恩,感恩贵人们还会记得她的父亲,感恩他们给了她赏赐。 毕竟,那是她父亲辛苦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巨额财富。 一场大水,那么多泥腿子悄无声息的死了,她父亲用一条贱命换了一场富贵,她该知足了。 也谁能懂得,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只希望父亲能够回来。 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等她醒来,父亲还在在家的茅草屋里,爱不释手的擦着新挣回来的几枚铜钱,说再修两个月的河堤,就能为她买上一件嫁衣。 她不能恨别人,只能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会儿不说我不要嫁衣,我不嫁人,你不要出去做工,下大雨了,你留在家里,咱们一起等雨停。 她那会儿说了什么? 她只是递了蓑衣给他,跟他说,要戴好斗笠,不要着凉了。 大丫咬紧了嘴唇,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忘记了进来时旁人教她的规矩,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水,看着宝座上的女童。 “第二个呢?” ** “你想要第二个选择?”李裹儿看着大丫,犹豫了片刻后,叹息的说道,“这个可没有第一个划算。” “但我想知道。” “行吧。”李裹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冒出那个念头的,她原本是想要照钱二狗的心愿,好好的安排她的女儿,但是在看到那个少女时,她忽然想到,或许应该让她自己来决定她自己的命运。 “第二个选择,是可以到我身边来。”李裹儿看着瘦削的她,“我可以找人来教你写字,算数,把你留在我身边做女官,或者是婢女,或者是其它的什么。能学到什么,看你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也看你自己。” 大丫呆呆的跪在那里,似乎在思索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第一个选择,我可以给你给多钱,多的应该超出你的想象。你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幸运儿。”李裹儿解释道,“第二种就要辛苦的多,你能获得什么,取决于你自己付出多少努力。” “但是第二种的好处,就是也许有一天,你不需要任何人,就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李裹儿淡淡的说道,“不怕钱财丢失,不怕被人抛弃,不怕任何灾难困苦,都可以活下去。”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种,手眼通天的贵人吗?”大丫像是想了很久,缓缓的问道。 “对有些人来说算不上。”李裹儿苦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但对你来说,可能够了。” “那好。”大丫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叩首,“我选第二种。” “为什么?”李裹儿好奇。 这次牺牲的人,不止钱二狗一个,她见了不少家属,大多也给了两个选择,第一种给钱,第二种给机会。 大部分选了钱。 机会太过缥缈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好处。 还是眼前的财帛实惠。 但大丫一个没有见识的村姑,却选择了第二条更难走的路。 “我去找阿大的尸体,我见到了很多人,他们也跟我一样,是去找亲人的。”大丫干巴巴的,如同一个木偶般的讲述自己最近的经历。 “寺庙里讲变文的时候,我去听过……菩萨说,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众生皆平等——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 大丫抬头,直戳戳的看着李裹儿,“有人的死了,就跟我爹爹一样,哪怕被家里人找到,也只是哭一场,用破席子一裹,就埋了。” “有些好点的,打上一口薄棺……可我偷听到卖棺材的人说,棺材薄厚都是骗人的,百年一过,都朽在了泥里。” “百年好短啊,我想,等我死了,我儿子死了,那还有人会记得我爹吗?” “没有人能不朽。”李裹儿有些听不懂她想讲的是什么。 “有的。”大丫眼睛亮了起来,她用一种憧憬的语气说道,“我看到有人在刻碑。” “有读书人,有当官的。” “他们都是贵人。” “他们死后,有人为他们写文章,刻碑,记录他们的事迹。” “这样等百年,千年,哪怕这个村庄都不在了,只要他的墓碑在,文章在,有人识字,就会知道他是谁。” “你有钱,也可以请人为你爹立碑。”李裹儿叹息道,甚至都想要自己让李学士帮忙给写个碑文了。 “那不一样。”大丫摇摇头,脸上满是苦笑,“我问过了,写碑文不仅仅是钱的事……我父身份卑微,没有人愿意为他写文……那些士子将我此举视为侮辱,而愿意接了这金银写文的,都是写的不好的。” “他们说,贵人旁边的婢女,都是能识文断字的。” “我不要钱,我只想侍奉在你身边,学写文章。” “总有一天,我能亲自为父亲写一篇碑文,记录我父亲的事迹。” “我不想让他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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