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这话一说,李裹儿对照了下自己所作所为,不由得就尴尬了起来。 好像这么多年,她都只把庶民当作韭菜割,却从来没有想过去养大韭菜。 更别说种了。 王勃似乎看出了她的尴尬,笑了笑提点道,”郡主受万民供养,若万民富裕,那么郡主得到的便多。若万民穷困潦倒,自己又食不果腹,纵然把他们敲骨吸髓,又能得几何?” 他觉得跟上位者讲什么爱民的大道理没有用,还是要动之以利。 “我知道了。”李裹儿郑重的点头,然后立马问道,“那如何才能让民富起来?” “这就是满朝文武,古往今来的良臣贤君孜孜不倦研究的东西,”王勃露出一个让李裹儿觉得不妙的微笑,“先前的很多书里面都有写,但具体效果如何,得亲身实践才知道。” “郡主若想知道富民之策,就好好的看书吧。”王勃立刻给李裹儿布置了作业,“你可以先把儒家的富民之术学完,再看看法家,墨家,黄老,农家……” “然后就知道了?”李裹儿心里头估量了下那些书的数量,倒吸了口凉气。 “然后就打了个底儿,可以接着学习下一步的。”王勃笑眯眯的说道,“那只是先秦的学说,接下来还有各朝各代的得失成败,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李裹儿忽然觉得自己背上的担子好重,哪怕她现在被人背着,都觉得自己疲惫的抬不动脚了,“那等这些读完了,就知道了?” “到时候就略知一二,然后就可以实践了。”王勃像是所有面对学渣的老师那样,露出了个微笑,“尽信书不如无书。书里面都是前代的事情,当代人要如何走,还得看当代人自己。” “砰。”李裹儿直接让自己摔在了胡三点背上。 “郡主,”胡三吓得大惊小怪了起来。 “我没事。”李裹儿气若游丝的回了一句,然后抓紧时间放空。 她还没有学呢,光听听就好累啊。 总算知道上一辈子为什么当不了皇太女了。 她输的不冤。 唉,想想要学那么多东西,忽然就觉得女皇的宝座也没那么香了呢。 ** 四人回到宫里时,天已经大黑了。 按照规矩,宫门肯定是早就关了的。但因为李显提前打了招呼,同行的又有李裹儿,自然没有人跳出来装什么刚正不阿的强项令,所以他们安安稳稳的回到了各自的宫殿。 “这要是在长安,早就过了宵禁时间。”韦氏听到女儿回来,才松了口气,然后对王勃十分不满,觉得他太不像话。 “这不是没在长安嘛。”李显在灯下翻着书,不怎么在意的说道, 韦氏有些气,却又无处发作,最后只能找由头,“你起初不是说,不必令裹儿聪慧嘛?怎么最近又让那疯老头教她。” 她是看得出王勃有才华的,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把她的女儿交给那种人。 总觉得离心目中软软糯糯,乖乖巧巧的女儿形象越来越远。 虽然她女儿也从来都不是那个样子。 说道这个,李显脸上的表情淡了。他将手中的书卷了卷,犹豫片刻才说道,“太平再嫁了。” “啊……”韦氏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听说已经怀二胎了。”李显的目光在灯下显得有些浑沌难辨。 韦氏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绢帛,却又没有说话。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显苦笑,仿佛是在笑自己之前的天真,“我们的出身决定了我们不可能独善其身,所以,希望现在还补救来得及。” 韦氏沉默了半响,将手中的绢帛抹平,然后看着上面的字。 这是安定的嫁妆单子。 唐人习惯厚嫁,只是他们如今的处境,能拿得出来的东西有限,所以女儿的嫁妆单子,她已经斟酌好多天了。 现在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有些茫然的想,人果真就争不过命吗? 就在她发呆时,李显探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拍了拍,“不用想太多,顺其自然吧。” “殿下这样放任,京中那位没有意见?”韦氏只觉得喉头一酸,努力的将心中的涩意与眼泪一起憋回去,“这会儿不正应该乖乖的龟缩不出嘛?” “母亲不喜欢太跳脱的人,但也不喜欢太木讷的人。警惕有野心的人,但也瞧不起那些懦弱无能的人。”李显缓缓的说着自己这么多年跟母亲斗争的心得,“龟缩的事,我们两个来做就行了,孩子们还小,我们反正也给不了她们什么,就不如给她们自由吧。” “我写信给京中,说三娘到了婚配年纪,就是试探。若母亲不许,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可她许了,还顺便给了孩子们册封……哪怕没有典礼,但只要有了诏书,就名正言顺。”李显拍了拍韦氏的肩膀,“放心吧,她暂时不会杀掉我们一家的。” “若咱们死了,她又拿什么来制衡武家?” “母亲,从来不信任任何人。” 韦氏被李显安慰着,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 想到前途未卜的命运,她自我的安慰的说道,“算了,就让她们疯跑吧。想当年我这个年纪,整日都被拘在家里学规矩,那会儿就觉得,就算做个乡野丫头,也比当个名门千金要快活呢。” *** 乡野丫头真的比名门千金快活? 李裹儿不信。 她现在就在跟村里头的小丫头们说话。 王勃的教学非常大手笔,为了让李裹儿真正的了解百姓是怎么过的,直接伪造了个假身份。 因为有县令的帮忙,直接从户籍那里捏的,各项凭证齐全,比真的还真,所以很快就在乡下买了一百二十亩地,高价买了村中最好的房子,在这里安置下来。 反正她们现在对外的身份,就是一个在房县当教书先生的老头,带着儿子孙女“荣归故里”。因为老头还在县中教书,儿子在给人帮佣,所以每在乡下住两三天之后,就会回城里数日,等东家放假再回来。 实际上的行程,则是李裹儿在宫里被疯狂逼着学习以及写作业,到乡间这几天则是放松,观察。 李裹儿觉得自己脑子肯定坏掉了,因为学习太过痛苦,到乡下可以“玩”,所以她在度过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开始有点爱上了在乡下乱窜的日子。 但也就是这些乱窜,让她发现了乡下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 最明显以及最重要的,就是田地。 李裹儿最近被恶补,知道唐律上规定,诸丁男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其中男年十八以上,亦依丁男给。老男、疾笃、废疾、寡妻妾各给口分田三十亩。先有永业者通充口分之数。诸黄、小、中男女及老男、疾笃、寡妻妾当户者,各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三十亩。 按照律法,永业田和口分田都是不能买卖的。永业田是农民的私产,可以继承,但不能买卖。口分田则是在农民过世后,收回国家,重新分配。 李裹儿起初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这块儿让那家人一直继承了不就可以了?为什么收来收去,分来分去,但是在王勃的解释后才明白,此举是为了让国家来控制田地,尽可能的保证在人口变化的情况下,人人有田种。 然而实际情况,却完全不像是书上写的那样,或者说,简直是背道而驰。 例如现在跟她说话的这个女孩儿,就是她们买地的那家的小女儿。 她家因为贫苦,欠了官府好几年的赋税。之前都是由里长垫付,但因为拖欠但实在太多,这会儿又遇到王勃这种“富户”来买地,于是干脆就把地卖了,拿了钱还债,然后一家非常光棍的投到了王勃门下,成为了“家奴”。 李裹儿原本不觉得这个有什么,她生来就是有奴婢伺候的,想做她奴婢的人多的是,这家巴结她,只能说明他们眼光不错。 但等王勃给她补习了相关律法之后,她就觉得整个抓狂了起来。 因为她们落户的这件事,每一条都写着违法! 首先,他们落户,村里就应该给他们分地,而不是让她们自己买地。 其次,她们买地是别人家的永业田和口分田,永业田也就罢了,口分田是要上交给国家的,怎么能私自买卖? 最后,这家人原本是需要缴税的,但是在卖地时做了户口移出,那么从大唐的户籍上来看,他们就是集体死亡了。 对于王勃这种富户来说,家里多了一群性价比很高的奴婢,而对大唐来说,却少了一户缴税的人家。 这无疑是从国库里偷钱! 相比之下,这家的田亩跟丁户数对不上,就根本不是个问题了。 自由民变奴婢,在李裹儿看来是不可理喻的,所以她这会儿正在跟陪她玩的小女孩儿科普这件事,“你知不知道这样,你们家以后再也不能科举做官了?身份会受受到歧视。” “做官?”小女孩儿不知道科举是什么东西,做官却是懂得的。她的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一副你疯了的样子。 华英英在旁边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她迎着李裹儿羞恼的目光解释道,“小娘子,她们家祖孙三代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官啊。” “是啊是啊。”小女孩儿点头。 “你没有觉得,给人做奴婢不好嘛?”李裹儿感觉到头痛,“主家想打你就打你,想骂你就骂你,没有半点自由。” “可我们不做奴婢,人家也是想打我们就打我们,想骂我们就骂我们。”小女孩儿很真诚的看着李裹儿,“做不做奴婢都一样,但做奴婢能吃饱饭,这么看做奴婢当然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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