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平公主驸马被饿死一事在前,等武则天登基的消息出来时,李显已经很平静了。 如果不是为了扫清障碍,也不会在一年之内杀了几十个李家的宗室王烨,连薛家这种旁支都会牵连在内。 经此一役,从高祖传下来的血脉,在世的已经不过十之一二了。 不过登基不是一件小事,双方自然要三辞三让做足架势。 李显不是舞台上的人,没有那么多戏份,但也规规矩矩的在使者面前叩首,上表,说武则天当皇帝是天命所归,他作为儿子和臣子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请母后不要推辞。 这么一来,终于在第二年的九月九日,武则天宣布改唐为周,改元天授,作为傀儡皇帝的李旦成为了皇嗣,并且赐姓武。 使者也来了房州,对李显宣布了这一消息。李显也照例演了一出惊惧武则天使者的戏码,甚至这次尤为激烈,直接解了腰带要上吊,被韦氏拦下来后,在韦氏的痛哭和安抚之下,才勉强镇定起来接旨。 等到使者走了之后,李显应该是身心俱疲,整个人木木的。韦氏体贴的带走了孩子们离开,留他一个人在后殿发呆。 他常坐看天的地方,被韦氏安排人摆了一张榻,还放了酒水鲜果,极是舒服。 就在李显发呆时,他感觉一双小手摸上了自己的腿,低头一看是李裹儿,忍不住笑了,“就知道是你……你又一个人跑上来了。” “嗯。”李裹儿应了一声,手脚并用的爬上榻,坐在父亲身边。 “刚才……吓着你了。”想到自己刚才发疯时,女儿跑进来惊讶的眼神,李显有些尴尬,又有些心疼。 如果可以,哪个父亲不想在孩子心目中,永远都是高大威猛的。 “爹爹不管怎么样都是爹爹,我不害怕。”李裹儿抱住了父亲的手臂,安抚的说到。 她不知道父亲是真害怕还是假害怕,但那份疯狂劲儿,的确吓到了她。 但相比自己小小的震惊,她更担心自己的表现会伤到父亲的自尊,所以特别趁其它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跑过来安慰父亲。 除此之外,她还想跟父亲聊聊,关于祖母登基为帝的事情。 武皇登基,对天下人而言是件大事,对她而言更是如此。 那是她努力奋斗的榜样和目标, 上一辈子,她懂事起,祖母就已经是皇帝,她们一家都在皇权的压迫下战战兢兢,甚至哥哥只是因为非议了下祖母的男宠,就直接被杖杀。 所以,她只顾仰望皇权的高不可及,所以从来都没有觉得女人当皇帝有什么奇怪的。 如今重新亲历一遍祖母登基为帝的事情,她从母亲和宫女们惊愕的表情中,才意识到“女人当皇帝”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石破天惊的一个消息。 那为何她能做到? 这天下层出不穷的叛乱,说明天下人也不是很柔顺的就接受了一个女人做皇帝的事实,但她却仍然成为了女皇。 为什么? 因为她生了皇帝? 可历朝历代,生下皇帝的女人何其多,善终的都少,何况是为帝的? 那难道是因为她的儿子特别昏庸无能? 她看父亲,也不是无能之辈。且生子无用的皇后太后多了去的,别的不说,哪怕是吕雉,也没有称帝。 所以,为何她能一步步走上宝座? 李裹儿百思不得其解,迫不及待的想问问父亲。 李裹儿找了个小点的软枕,和父亲肩并肩的躺在软榻上,看着北方的云朵,假装天真的问,“爹爹,祖母就要当皇帝了吗?” “嗯。是的。” “女人也能当皇帝吗?”李裹儿问出了自己两辈子不得其解的问题。 “女人,”李显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下,“那只是个位子罢了。” “嗯?”李裹儿直白的表示出自己的不解。 “那只是个位子,不属于女人,也不属于男人,只属于有些人。”李显看着杯中酒,表情自嘲,“有德者居之,德不配位者,失之。” “那祖母是有德者,父亲是德不配位者?”反正是小孩子,顶多被打一顿屁股,所以李裹儿勇敢发问,也不担心刺伤老父亲的心。 李显或许是喝到了半醉,或者是不与小孩子计较,也不反驳,嗯了一声。 “可我看祖母不像好人,父亲也不像坏人啊。”李裹儿继续勇敢发声,“我听母亲说,祖母杀了好多人,甚至还有自己的亲人。” 若天下真能靠“德行”获得,那这天下就不该落在李家人手里。 李裹儿可不觉得自己家族的长辈们是什么道德君子。 “帝王之德,和庶人之德怎么可能一样。”李显嗤笑,或许是醉了,他说话也显得狂放起来,“庶人之德,不过是亲善友爱,而君王之德则,” 他停住了嘴。 “则什么?”李裹儿适时的当一个捧哏。 “畏威怀德,莫敢勿从。”李显端着杯子,目光悠远,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为什么败了呢? 他有多抗拒回忆那一天,就有多频繁的想起那一天。 想起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的表情。 是因为自己特别昏庸吗? 是。 也不是。 天下昏庸之主那么多,可不还是有许多坐稳了皇位。 昏庸,只会给人赶你下台的借口,却不是你被赶下来的原因。 无能才是。 宰相,将军,文武百官,宫女太监,都是母亲的人。 她可以在不上朝的日子,令百官齐聚朝堂,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掌握了军队,当骁骑围住皇宫时,自己的政令根本出不了乾元殿。 从都到尾,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教训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罢了。 “君王之德是什么并不重要,”他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沉吟着说道,“重要的是,你有书自己书写德行规范的能力。” 李裹儿沉吟。 道理太大,她不懂。 “没有人反对吗?”李裹儿换了个问法,“三皇五帝,从来都没有女人。” “反对,是要有实力的。”李显慢慢回想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有人反对,但所有反对的人都死了,她还活着。反对者被铲除,她身边只剩下畏惧她而不敢出声的,以及赞同她并且拥护她的,当这部分人的数量,超过了那些反对的,她就可以做皇帝,” 李裹儿想到自己当年所遇到的阻力。 只不过一个皇太女,别说天下,就是在皇宫之中,都有上官婉儿“直言上谏”,甚至不惜服毒自杀来抵制这件事。 用得着那样嘛? 大家都同为女人啊。 所以性别并不能让人和跟人成为利益共同体,那如何才能让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多多的,站在对面的人少少的呢? 李裹儿问出了自己的疑问,酒醉的李显大声的笑了起来,“我若是知道如何做,就不会在这里了,” “三岁稚童,都知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连幼童都不如啊。”李显喝醉了,头埋在枕头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哭的特别特别伤心。 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 为何祖母能当皇帝,自己和姑姑都倒在了这条道路上,是李裹儿一直没有明白的事情。 身份,礼法,能解决一些问题,但绝对不是决定性因素。 若以李家的女儿始终会要外嫁,皇室下一任继承人必将掺入其它血统的理由来反驳的话,那祖母当政期间,可真是直接把武家抬了起来,直接将皇室换成了武家,不也没见大臣反对? 所以,还是实力不够。 但就像是父亲说的,如果所有的反对者都销声匿迹,你周围只有赞同者,那不管是谁,都可以坐上那个位子。 所以关键的是,如何才能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对手弄的少少的? 道理简单,如何做到才是最难的。 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是每一个帝王的必修课。 做的好的,就是万世明君,开创各种盛世。 所信非人的,就是身死国灭,能像父亲这样被贬谪,保留性命的已经是幸运的,更多变成了一抔黄土。 自己要学的还多着呢。 ** 祖母称帝之后,天下就太平了许多。 至少之前层出不穷的叛乱,就平息了。 李裹儿忍不住在想,这到底是天下人终于认命了呢,还是所有有实力谋反的,都已经被消灭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错在哪儿了。 那个宝座,是鲜血染成的。 当女皇不是请客吃饭,撒娇卖痴就能获得的。 大唐是她们李家的天下,却又不仅仅是李家的天下。 权臣,世家,皇族,官员,若上位者没有实力,那张椅子坐上去了,也不会安稳。 这不是就是父亲回到长安之后,却一直愁眉不展,并且重用姑姑和武家人的原因? 她们父女俩,始终没有自己权力,而若没有实力,那么就算是名义上“正统”,实际上也是个屁。 唐末那么多被扶持起来的傀儡皇帝不都是这样?连太监都敢摆弄他们。 得有兵权。她暗自琢磨道。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跟章怀太子被废一样。 拥有兵权才能自立,是她这么个小孩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所以历任帝王都十分忌惮这个问题,除了皇帝,没有人能拥有军队的效忠。 她得想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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