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 “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用大蜡,汉改为腊。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也。” ——应劭《风俗通义》 岁除之日将至,京师洛阳城内外都变得热闹了起来。 平时日高山仰止的公卿府邸,也如黎庶百姓之家一般开始祭祀先祖;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冀以卫凶。 而帝王之家,则是更为隆重。 天子曹叡引诸宗室在太庙祭拜过后,还袭承前汉礼仪,选年十岁至十二岁的中黄门子弟共计百二十人为伥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在宫禁之内击鼓作声势以驱傩。 不过,这些热闹皆与夏侯惠无关。 原本他也是有心依着民俗归家中祠堂祭拜先祖的,但当他来到安宁亭侯府前时,守在府前的门子便告知,声称夏侯衡特地吩咐过不能让他进门。 且转述罢了,他还连连作揖,请夏侯惠不要为难他一个下人。 因为夏侯惠若是径直闯进去了,他不敢阻止,也阻止不了,然后他将会迎来被夏侯衡杖毙的结果。 对此,夏侯惠唯有悻悻然的返身而归了。 他当然知道以长兄夏侯衡温和的性情,是做不出杖毙下人之事的。 而且不让他归府祭祀的初衷,也是依着先前二人的私下约定,做出兄弟反目的姿态给外人看,如此,他又何必去为难一个门子呢? 就是在转身返回的时候,心中也有一句遗憾悄然落地—— 唉,不能入府好好吃一顿酒肉了。 是的,自从他搬出安宁亭侯府后,可就再也没有吃过酒肉了! 做戏要做全套嘛~ 都搬到城外民宅、挤入仆从的家里了,怎么能酒肉不缺呢? 况且,先前他在家中向长兄讨要财帛的时候,夏侯衡的反应是让他再读一次《孝经》,不要老是逼迫长兄做以棍棒相加之事,徒让外人看笑话。 想想也对。 要知道,夏侯家虽然颇为殷实,但兄弟可是有七个呢! 待诸兄弟皆有了子嗣后,夏侯衡还要挑选出两個来过继给早亡的夏侯称、夏侯荣奉血食,家业也要分成七份啊~ 且夏侯衡先前将以家中资财为他填补骏马养在宫禁中的差额了,也将位于宜阳县地界阳渠西端的数十顷田亩以及四十多户徒附都划给他了,竟还想着要钱?! 讨打不是! 但夏侯惠也是实属无奈。 他不贪财,只是在外面养了不少小儿。 且预感到无法通过规劝天子曹叡来改变历史轨迹后,他便打算再多养一些。 也不算很多,大概能凑个三五百之数就好了........ 按道理说,将三五百人小儿安置在阳渠西端那边,衣食住行什么的倒也能负担得起,只是他不打算将之当作徒附佃户啊~ 这些小儿,除了日后羸弱病残者被遣去当农夫之外,剩下之人要么操刀舞戈可充任死士爪牙,要么才学优秀,可被他悄然安排进入军中当个百人将或五百人督,亦或者是任公卿府邸的斗食刀笔吏什么的。 如此,前期投入的成本自然就很高了。 如请先生教导读书、让猛士来教导武艺就是很一大笔开支;才学特优者,还要寻个家世清白的人家为他们落户籍,以免别人发现他们是奉他夏侯惠为主的人。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这些小儿不能集中在一起养着。 一来,是不想养着养着,就被别人扣个谋逆的罪名。 另一,则是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绸缪。 在利益面前,人性有时候也会很难经得住考验。 日后,若是这些小儿之中出了个白眼狼,经不起权势的诱惑而当了叛徒告发此事,会导致所有小儿都暴露。 而分开散养在民间,就是杜绝了所有心血都功亏一篑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暴露的人数少了,也不会让人将夏侯惠定为居心叵测。 家奴与部曲嘛~ 哪个勋贵之家没养几个呢? 而且,在夏侯惠的心中,是希望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动用到这些小儿。 因为一旦动用了,那就是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 是啊,他并没有谋逆之心。 之所以做出这种犹如谋逆的绸缪,那是大忠似奸,想日后为魏国续命预留一丝可孤注一掷的希望。 或是说,他为何要选择这种风险最大的路呢? 明明,他出身夏侯氏,且忝为散骑侍郎的清贵之职,只需要好生伴驾博得天子曹叡的欢心,谨言慎行与庙堂诸公百官处好关系,日后也能在庙堂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同样能为曹魏续命,何必铤而走险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实则行不通。 如今的士族已然坐大,朝中诸公也已经将权力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就连天子曹叡都被挡在尚书台门前呢! 他不过是一个刚步入仕途的新人,何德何能会如愿站在权力的巅峰左右朝政? 或许,他的安分守己恭谦任事,选择朝中一系权势去附庸,企图成为这系权势的引领者,最终换来的结果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天子曹叡想让他当孤臣之后,他便顺势而为,以得罪士族、自绝宗室之外的做法来树立自身乃社稷忠臣的形象,吸引其他同道者来依附自己,将自己变成一系权势的引领者。 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 既然在现状中无法看到破局的希望,那就另辟蹊径呗! 而且,他才刚开始转变策略、树立社稷孤臣形象的时候,就已经迎来收获了! 是重新被天子辟为中郎的杜恕。 就在夏侯惠被长兄赶出家门、沦落到被仆人收留之事,在京师内成为茶余饭后时,杜恕便不请自来拜访了他。 对,夏侯惠在上疏举荐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即前来作谢。 不是他没有感激之情。 而是从来不与别人攀交的他,若是甫一复起便前来致谢,会给彼此都带来没必要的麻烦。 如天子曹叡会觉得,夏侯惠举荐他是出于私心。 尚有,公卿百官也会因此,将他们二人视作党朋、乃狼狈为奸牟取仕途权力之徒。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杜恕的眼里,受了夏侯惠的举荐之恩,那自己就且先记在心里,待日后夏侯惠落魄的时候报答了便是。 没必要拘泥于人情往来,把感激挂在言辞中。 而今,正是夏侯惠落魄了...... 杜恕为人很朴质,心中没有什么蝇营狗苟的沟壑,故而前来拜访的时候,还让仆从带来了许多财帛。 意思很明显。 他想以君子有通财之义,让“穷困潦倒”的夏侯惠置个小宅子,莫要与仆人挤在一起让他人笑话了。 嗯,杜恕颇有家资。 虽然他父亲杜畿早年很清贫,但久居两千石的郡守,且那时候天下汹汹、黎庶为躲避战火弃家田藏匿山林,故而无主之地尤多,杜畿也用俸禄购置了不少田亩,给子孙留下了一份不愁温饱的家业。 不过,夏侯惠回绝了他的好意。 “务伯兄,我上疏举兄且附和兄之言,非图兄以财帛相报耳。” 他是这么说的,满脸的正义凛然。 也对。 他从来都没有图财帛之意,而是馋杜恕的身....咳!是想杜恕成为志同道合者啊~ 杜恕倒没有想那么多。 听闻回绝之意后,他冁然而笑,语气温和的劝道,“稚权误解了。我非是以财帛报之,而是我没有治生之能,亦在京师内无有友朋,便想着将这些财帛托付给稚权代为保管,日后我若有需再要回来。” “唉,兄不与人攀交,连理由都寻不好。” 对于如此蹩脚的理由夏侯惠抱以莞尔,戏谑了声后,才话锋一转,肃然问道,“务伯兄今番复被辟入朝中,若目睹朝堂风气不正或公卿不作为,兄犹一如既往,不以仕途为念上疏弹劾否?” “那是自然!” 虽然不知道夏侯惠为何如此发问,但不妨碍杜恕当即肃然以对,不假思索而道,“食君俸禄,当忠君之事。我虽不才,亦有报国之念,有何不敢言耳!” “善!” 闻言,夏侯惠拊掌而赞。 随后便拱手作礼,“若如是,兄便无需念我上疏举荐之情矣。” 呃~ 杜恕一时愕然。 旋即,肃然起敬,后退一步躬身作礼,“稚权之心,我今知矣!亦不复多作劝言,而有辱稚权高义矣!” 礼罢,也不等夏侯惠复做声,径直转身带着仆人以及财帛离去。 也让夏侯惠张了张口,最后揉腹作徒然。 我不接受你以财帛馈赠,但可以接受你请吃顿酒肉啊~ 眼瞅着马上就正午了,我也该拿出参杂沙砾的麦饭来暗示你,带我去酒肆里饮宴了,竟是走那么快干嘛呢! 真是的! 唉,看来,还得再等数日,待天子曹叡在宫中赐宴才能解馋了..... 暗中腹诽了句,夏侯惠又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知道,经此次攀谈后,将杜恕引为同道者是八九不离十了。 毕竟,小人诱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 像杜恕这种人,若效仿了燕丹待荆轲的手段,那才是下下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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