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仕途,王肃并没有什么野心。 他真正追求的,乃是自己的学说能得到广泛推广与认可。 就如大儒郑玄的学说被称为“郑学”一样,他也希望日后自己的学说能被称为“王学”。 盖因一代人作一代人的事。 身为东海高门之后,他父亲王朗已然成就了三公门第,他日后能否可为三公对家门而言,裨益不大。 而《汉书·韦贤传》有云“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在诗书传家的时代,他如若将自己的学说发扬光大,为门第再添一经学上的权威,那日后家中子孙后代累世簪缨、偶出三公乃是必然了。 就如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一样。 彼最初起家时,不就是凭借治《孟氏易》嘛~ 也正是如此,对仕途没有汲汲之念的王肃,对夏侯惠在朝中的作为其实并不反感。 相反,他还颇为赞赏。 社稷孤臣嘛,日后说不定会被青史不吝着墨呢! 唯有一点不好,是这类人往往不得善终。 而夏侯惠若是不得善终,那他的女儿自然也就被牵连了。 是故王肃枯坐堂前时,出于心疼女儿的心思,暗中腹诽天子曹叡胡乱指婚也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他没有怪罪夏侯一家。 夏侯惠不必说,他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别人强求不了。 夏侯衡就更无法指摘了。 就在他将夏侯惠赶出家门的第二日,便带来了好几车财帛前来拜访王肃。 待被王肃引入内就坐后,他便满脸羞愧的道歉,一个劲的声称“自己没有教导好六弟,以致他狂悖不肖、屈尊王家之女”等等言辞。 姿态之诚恳,就差没有给王肃行大礼了。 最后,在王肃一番好生劝解之下,他才歉然离去。 那几车财帛他没有带回去,王肃也没有推辞就让家人收下了。 彼此都是奔着不惑之年而去的人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 两家联姻是天子指定的,结果是无法更改的,且东海高门也做不出悔婚这种事来玷污家声、徒增他人耻笑。 这些财帛,其实就是夏侯家提前奉来的聘礼。 既然夏侯衡已经将夏侯惠赶出了家门,日后亲事的筹备与举办昏礼等诸多流程,他自然就不会再操持了。 提前奉上聘礼,是他念及父母皆亡故,最后践行长兄如父的责任。 至于,为何财帛如此之多嘛~ 一部分是让王肃置宅子的。 安宁亭侯府邸很大,哪怕诸兄弟皆三代同堂了,都能安置得都绰绰有余,所以夏侯家并没有在京城内置别宅。 被赶出去的夏侯惠,自然就没有了栖身之地。 据市井好事之徒绘声绘色的茶余饭后中,夏侯惠被赶出府邸之时,身边仅有一个姓孙的老苍头随行;所携之物也只是日常衣物、弓箭与长短兵以及书籍等杂物,仅是一匹驽马拉着的小车就装完了。 如今他的容身之处,在洛阳西城门外的民宅里。 且那只有两间房子的逼仄民宅,还是那孙姓老苍头的儿子所置...... 唉,真可谓凄惨啊~ 身为谯沛元勋夏侯氏之后,贵为天子近臣的散骑侍郎,竟落魄到被仆人收留了! 所以,夏侯衡送来很多财帛的另一层用意,就是让王肃日后嫁女的时候,顺便陪嫁一个小宅子让新人住,免得委屈了自家女儿。 这也是王肃对夏侯衡很友善的缘由之一。 因为依当今的律法,嫁妆归妇私有,夫与夫家皆没有权力处置。 他女儿日后成亲,一旦夏侯惠住进了陪嫁的宅子里,说话的底气都会弱几分,自然也会对他女儿好一点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 夏侯伯权为人处世堪称面面俱到,怎么就管教出了一個不谙人情世故的夏侯稚权呢? 唉..... 想到这里,王肃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随意将手中的竹简放下,正打算起身走走时,倏然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想起。 回头一看,却见自己的长女王元姬,正以小箩提着套茶具细步缓缓而来。 见他看过来了,也没有出声。 只是微微屈身以礼、露齿一笑,便在他面前端正跪坐好,忙活着从小箩里取出饼茶、陶炉、承盘以及麻布裹着的木炭等物。 王肃也没有出声。 不仅罢了起身走走之念,还只手含笑沾须看着女儿忙活。 如今世风乃是饮酒。 豪饮之人被赞为壮士,但王肃却是喜欢吃茶。 故而,每每他居家在堂前读书传时,素来孝顺的王元姬都会亲自过来给他煮(煎)茶。 且先点燃木炭,取出一小块饼茶在炭火上灼成赤色,然后斫开打碎放在小臼中,研成细末,过罗倒入承盘中,用葱、姜、桔子等物作佐料,加水煎煮来喝。【注1】 少时,承盘水烟袅袅,茶汤沸腾。 在一旁煨火的王元姬,从承盘中将煮好茶汤的倒入陶碗,端放在王肃的案几上,细声慢语的说道,“阿父,天甚寒,吃茶暖暖身子。” “好。” 王肃轻轻颔首,欣慰而应。 待端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慢饮了一口,顿时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这个长女,知书达理且孝顺乖巧,不仅被已故祖父甚爱之,他自己也疼爱有加,只是.....日后竟要陪着夏侯惠这个竖子吃苦了! 轻抿了几口,王肃放下陶碗,语气有些惋惜,“元姬可曾知晓了吗?夏侯稚权被其长兄赶出家门了。” “嗯,孩儿听家中管事说了。” 王元姬神情没有什么异常,点了点头而应。 两家联姻之事,在夏侯衡请媒人到府走流程的时候,家人便给她说过夏侯家情况以及夏侯惠为人了。且王肃的续弦的夏侯氏对亲上加亲颇为欣喜,也不吝为自家人说项,如散骑侍郎清贵,乃是社稷储才,日后必然有一番大作为云云。 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家中自然也不会瞒着她。 不过,王肃对她的反应也有些心奇, 那可是你日后的夫君啊,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吗? 略作思绪后,他便忍不住发问道,“你....不觉得他不堪吗?” 对此,王元姬露出了微笑,不假思索而回,“朝堂之事孩儿不懂,他兄弟之间的矛盾,孩儿也不了解,故而不敢断言。嗯,阿父,他做错了什么吗?” 呃..... 好像也没有。 为社稷谏言乃臣子本分,他没有做错,只是不与他人一样且先谋身、苟利于己罢了。 王肃一时哑然。 顷之,倏然莞尔而笑,“嗯,他没有做错什么。” “哦~” 王元姬笑颜依旧,轻声说道,“阿父,茶汤趁热吃,我去督促恽弟与虔弟读论语了。” “好,去吧。” 堂前再次恢复了安静。 继续吃茶的王肃,一边回想着女儿的作答,一边自嘲着自己的庸人自扰。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从天子曹叡重新辟杜恕入朝之事中,便可知道夏侯惠简在帝心,如今他被夏侯衡被赶出了家门了,天子能不闻不问吗? 退一步而言,他是真没有做错什么啊~ 以谯沛元勋之后的出身,娶了自家嫡女的仕途助力,就算被朝中公卿排斥了,日后也能被天子外放为两千石吧! 而且,王肃还陡然想起了一事来。 先前在北邙山狩猎时,夏侯惠曾独自猎到一只野豕。 从那只野豕身上下颚、腹部以及肩背上皆有伤口之中,便可以知道夏侯惠做事情是有周全计划的。而今,他不惜得罪宗室元勋、落庙堂诸公颜面也要上疏,难道没有提前思虑过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既然想到了结果,但还是去做了...... 当真一心为公乎? 抑或是,所谋甚大者邪? 放下陶碗望去庭院的王肃,又觉得纷纷扬扬的雪花很是杂乱无序了。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中没有烦躁,而是有些不敢确凿,以及带着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期待。 .......................... 荆州南阳郡,宛城。 骠骑大将军署内,司马懿只手沾须,看着天子曹叡遣人转来的书信兀自沉吟。 那是夏侯惠上疏言不可伐蜀的复录书。 而司马懿的目光,也正是落在复录书的最末“此疏乃散骑侍郎夏侯惠所上”字眼上。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夏侯惠的名字了。 第一次,乃是出自与他私交甚好的蒋济之口。 那是他得悉蒋济上疏庙堂自省后,便做了书信归去与之叙话情谊,且还不吝赞誉了此举之善。而蒋济的回信,则是给他提前透露了天子恩科之事,还说了促成此举之人,乃是才被辟为散骑侍郎没多久的夏侯惠。 是时,他只是略微扬眉,赞誉一声年少有为便略过了。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偶有遇见一个有主见的,又有什么奇怪的~ 以他的身份地位与资历,区区一个夏侯惠还不值得关注。 而第二次,则是从朝中任职度支尚书的司马孚书信中。 因为他已然出任地方、督兵镇守前线,且长兄司马朗早就亡故的关系,家中许多事情都是在京师的司马孚代为操持。 子女的姻亲同样也不例外。 他次子司马昭即将迎来弱冠之龄,故而司马孚便做书信来询,声称故司徒王朗之孙女颇淑良,是否要为司马昭前去求亲。 对此,他觉得挺好的。 东海王氏乃当世高门,家中嫡女自是不会差了的,配自家次子绰绰有余。 然而,待他刚想把做好的家书送出去的时候,司马孚又遣人急匆匆送来书信,声称王朗孙女已然许给他人了,要为司马昭另择他家之女了。 这也不足以让他奇怪。 娶嫁姻亲这种事,先求者得之。 魏国功勋权贵之家尤多,又不是只有他家次子有求妻之念。 就是听闻王朗孙女是许给了夏侯惠后,心中有了些兴趣——此子年纪轻轻,便能让蒋济着墨提及、王肃以女妻之,或许果乃我大魏后起之秀? 就是不知,比起我家子元如何? ------------------------------------------------------------------------------- 【注1:当时煎茶之法,见魏国太和年间博士清河人张揖所著的《广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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